谢朗坐在大树上,执意不看前面的州衙,冷哼一声,“随你怎样,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
薛蘅本要侧头斥他,瞥见他的双臂,心中愧疚,低声劝道:“据我所知,陵安的卢知府为人清廉,又没有卷入皇子间的争斗。他见到令牌,定会将你保护好的。我还可以从他这里借一匹马,直接上京,这样,比我们拖延误事要好得多。”
谢朗冷笑数声,并不理她。
薛蘅无奈,硬下心肠,点上他数处穴道,身形一晃,便过了墙头,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谢朗打定了主意,反而不再慌神,索性慢慢调运内息,想试一试,看能不能冲开天清阁阁主点的穴道。
他试了几回都不成功,忽然想起薛季兰曾传授给自己的棒法,便试着用那套棒法使出时内息的运转方式调气,不过片刻,丹田一热,竟将五个被点穴道中的三个给冲开了。
他得意一笑,见前方黑影微闪,忙又装成穴道被点的样子,只在薛蘅上树时,冷冷瞥了她一眼。
薛蘅竟似不敢看他,提着他跃过墙头,左奔右闪,避开值守者,在一处书阁的窗外停住脚步。
她左手推开书阁的窗户,右手解开谢朗穴道,不待他挣扎,在他腰间一托,二人同时跃入房中。
四十出头、身材微胖的陵安知府卢澹之正等得心急,忙迎上来,行了官礼,“卑职陵安府卢澹之,拜见将军大人!”
谢朗面色冷峻,轻哼一声,并不回礼,径直在案后椅中坐下。
卢澹之惴惴不安,先前这农妇装扮的女子拿着御赐诏牌来见,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见到名闻天下的少年将军的面色,腰便再弯了几分。
谢朗端坐案后,本不想开口,看到薛蘅冷厉的眼神,只得轻咳一声,缓缓道:“本将军奉圣命办差,未料在贵境遇到偷袭,受了些伤。”
薛蘅见他竟是一副勒索的口吻,哭笑不得,正要说话,卢澹之已吓得直抹汗,连声道:“卑职失职!卑职失职!”
卢澹之久闻谢朗大名,原先也以为他不过仗着家世显贵,又是平王陪读,才一路青云直上。这刻亲见其人,头发虽微乱、衣裳虽然破旧、面色也略显苍白,但那端坐的气势、说话间不经意露出的威严,还有他俊朗眉目间的傲然之气,都让人不自禁钦服。这颗心便七上八下,极不安稳。
“失职不失职,以后再论。”谢朗白了薛蘅一眼,话语却不容置疑,“你陵安府多良药,你先命人寻些上等金创药来,下一步如何行事,容后再说。但本将军前来之事,还劳烦卢大人保密,若是走漏了风声,误了圣上的大事,可不是你能担当得起的。若是这差事办成了,本将军日后自会向圣上禀明卢大人的功劳。”
卢澹之忙连声应是,转身出了书阁。薛蘅待他走远了,冷笑道:“小小年纪,官腔倒学得十足!”
谢朗一笑,靠上椅背,将双脚搭在案上,反诘道:“师叔,这你就不知道了。这卢澹之虽然尚算清廉,却是官场的老油条。象他这种老于世故之徒,你不拿出点威严来,是镇他不住的。但你威严又不能太过了,总得让他有点想头,他才会心甘情愿地办事。”
他顿了顿,又道:“当年我骁卫军中,也有很多这样的老油条,他们仗着是世家出身,又久历阵仗,浑不将我看在眼中。”
薛蘅没有追问他后来如何将骁卫军收服、将其训练成名噪天下的铁军。她忽想起了三年之前的那场夜宴,自己一句“小谢,小谢,惊起莺燕无数”,刺伤了谢氏父子,也被娘狠狠地批评为“哗众取宠,太过尖刻,有失厚道”。
她当时颇不服气,认为自己不过是如实照写。直至执掌天清阁两年后,面对阁内长老名宿们怀疑的目光,饱历平衡阁内各派系之艰难,甚至还要面对来自亲如手足之人有意无意的刁难。无数个漫漫长夜,她在竹庐之中思念薛季兰,才渐渐明白娘说的那句------做人,特别是做一阁之主,切记要圆通包容。
有的时候,才华横溢、技艺出众、阁主之尊,都抵不过一个简单的“人”字。
薛季兰的教诲,言犹在耳,斯人却已长逝。
薛蘅心中一酸,转头望向窗外。轩窗下,唯有一地清风,满庭松竹,苍翠而隽秀。
谢朗跟薛蘅相处一段日子之后,慢慢摸到了她的一些脾性。知她虽外表古板严肃,与义兄裴无忌谈笑如风的性子迥然不同,但骨子里,这二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都并非不讲道理之人。
他暗窥薛蘅脸色,道:“师叔,若是骁卫军八千弟兄日后知道他们的主帅竟然当了一回逃兵,还要赖一个小小知府来保护,要将一名女子置于重重危险之中,你说,我谢朗日后还能号令他们吗?”
薛蘅沉默,谢朗趁热打铁,“还有,师叔,《寰宇志》关系重大,那些泄露风声、引敌来夺之人,定也会在朝中掀起滔天巨浪。我若不跟着师叔,又怎能找到蛛丝马迹,将这帮祸国殃民的东西给揪出来,替圣上除奸锄恶呢?”
薛蘅张了张嘴,又马上闭上,谢朗会意,也不再说。不过一会,卢澹之捧着伤药,急奔进来。
谢朗大喇喇道:“药先放下,你去准备一驾马车和数名高手,再替我这位随从找一把好剑。我要连夜北上,争取早日回京复命。”
卢澹之忙应了,走到书阁门口,又停住,似是犹豫了一下,才回身笑道:“谢将军,这是我们陵安府最有名的伤药‘红花膏’,您敷上后,肩伤定能迅速痊愈。”
谢朗轻“嗯”一声,卢澹之躬身退出。
整个过程,薛蘅竟没有出言反对,只是在卢澹之说话时,眼中微有锋芒一闪。待他远去,她才慢慢托起那红花膏,细细闻过,走向谢朗。
谢朗双脚从案上收回,满面肃然,待薛蘅替他换过药,二人眼神相触,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有事不必管我,你一个人走!”
薛蘅嘴角微勾,许久才低低回了一句,“你刚才长篇大论,为的不就是不同意我丢下你一个人走吗?”
谢朗张口结舌,转念一想,不禁放声大笑。
薛蘅看着他的笑容,慢慢转过身去,让唇边一抹笑意隐在屏风的阴影之中。
二人有了默契,都不再说话。
直至卢澹之前来复命,说一切都已备好,谢朗方大摇大摆出了书阁,也不问驾车和护卫的几名汉子是何来历,带着薛蘅直登后院的马车。
马车急奔,划破夜色,出了陵安府北门。谢朗心痒难熬,知不便说话,手又不能动,索性以脚写起字来。
“师叔何以看出有问题?”
薛蘅也用脚写字,短短一句,“你呢?”
谢朗得意洋洋,回写道:“肩伤。”
他是在锁龙堆落水时受的肩伤,伤得并不重,早就好了,反倒是被羽青射伤双臂要严重得多。但卢澹之口口声声说能令“肩伤迅速痊愈”,自是早就知道锁龙堆谢朗水下受伤一事。
薛蘅嘴角微扯,写道:“红花膏’。”
谢朗以目相询,薛蘅续写道:“红花膏需提前一刻钟放于火上熬软才能敷用,我第一次进去以令牌相见时,并未提到你受伤之事,显见红花膏是他早就备下的。”
谢朗无声一笑,写道:“卢澹之是受到胁迫。”
薛蘅点了点头,写道:“他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显是两方都不愿意得罪。”
“看来还是锁龙堆那帮人。”
“是。”
“他们应当不会在陵安境内动手,以免日后从卢澹之这条线被查出来。”
“是,咱们还有大半日轻松。”
“届时如何脱身?”
薛蘅轻轻写下四字:见机行事。
谢朗想了想,他右脚写累了,便用左脚歪歪斜斜写了一句:对方人多势众,你见机就走,不用管我。
薛蘅闭上双眼,良久,右脚微动,写了三个字。
一 起 走。
谢朗忍不住哈哈大笑,连声叫道:“停车!”
马车停住,护卫的一名大汉过来,恭声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谢朗意气风发地站起来,跳下马车,笑得俊面如春,“没什么吩咐,大人我要小---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