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前的洺北孤山,不过是地僻民稀、野兽出没的荒山野岭。自青云先生在此建阁定居,两百年来又有不少皇子及世家子弟来此习武学文,使得孤山天下闻名。
谢朗带着十余名高手,装扮成商旅,沿津河西上,过微雨坞、长歌渡,再经澜州北上,走得颇为顺利。
到了双雁村,谢朗细心暗查了一番,见无人跟踪,稍稍松了口气。
此次任务的副手、仆射堂“八卫”之一吕青却总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公子爷,大白觅食,在下扑之前是不会惊动猎物的。”
吕青在仆射堂八卫中排行第三,人称“吕三公子”。袖里银针发无影,收无踪。传言此人性情颇为怪异,不大听仆射堂老大的号令,来历也不清不楚,但他是当年的兵部尚书杜昭一力举荐入仆射堂的,加上其身手高强,虽然有些闲言闲语,也慢慢平息了下去。
谢朗得知此行副手便是此人时,颇觉头疼。仆射堂历来为帝君直系力量,平王要想顺利成为储君,仆射堂不可忽视。但一路行来,吕青并不多话,一切由谢朗作主。谢朗细心观察,只觉他武功深不可测,看似万事漫不经心,实则谨慎细致。
听他这么说,谢朗点头道:“吕大哥言之有理,从孤山下来,才是咱们这行真正的开始。”
吕青也不再说,斜靠在椅中,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不时用竹筷轻敲着桌面,唱着没有人能听懂的曲子。
谢朗来之前,将此行任务秘密地禀告了谢峻。谢峻画了一幅地形图,详细标注了孤山附近的地形。但由双雁村往西,谢朗带着众人按图行走,仍然迷了路。
按地图标注,通过一片桃林后,便可找到上孤山的小径。可就是这片小小的桃林,将十余名高手给困住了。
绕得几圈,谢朗和吕青都知必是入了阵法。谢朗得谢峻传授,学过一段时日的阵法,他用心研究一番,再走一圈,却还是绕回了原来的地方。
吕青半眯着眼,望天不语,再喃喃几句,向右前方奔出,不多时,仍绕了回来。他也不沮丧,倒笑得颇开心,“有趣有趣,这阵法是最新出世的,颇有几分阴柔之气,定是女子所为,有意思!”
谢朗立刻想起了薛蘅那副冷冰冰的面容,禁不住轻哼了一声,撮唇一呼,大白飞落在他肩头。
他打出几个手势,大白歪头看着,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冲上了半空。谢朗看着它在空中盘旋的姿态,领先往桃林深处走去。
同行的牧尉风桑极喜爱大白,对它垂涎已久,跟在谢朗身后絮絮道:“公子爷,回头您再找只小白,送给我吧。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一路走来,险象环生。这桃林时而深似地穴,时而激如海啸,谢朗不顾眼前迷象,大步向前。阵法发动,天地忽黑,似有狂风自阵外呼卷而来,吹得众人衣袂飘飘。谢朗并不慌乱,翘首而望,眼神穿破昏暗捕捉到空中那个小小白点,根据大白示意,带着众人大步向北。
不知走了多久,天地忽然为之一朗,风止云静,远处的青山澄澈幽静,近处的田丘绿意葱笼,众人前一刻还在惊心动魄的风暴中挣扎,这一刻却享受着盎然的山间春致,恍如隔世。
谢朗呼了大白下来,喂了块干肉以示鼓励。见前方有条小径曲折向上,路旁立有一块石碑,碑上刻有“孤山”二字,笑道:“就是这里了。”
柔嫩的水草在路边的小溪中伸展着身体,孤山的春天澄静幽美。众人循路而上,听着鸟儿在林间啼鸣,听着流水潺潺,均觉心旷神怡。
水声越来越大,细细的水珠挟着丝丝寒意扑面而来。谢朗抬头,望着前方泄玉流珠的瀑布,叹了声,“好个珠帘洞!”
众人沿瀑布下的小湖而行,但走到半途,石路竟似被人挖断,哗哗的水流从断口处汹涌而下,遥望四周,找不到一条出路。
谢朗心中不由嘀咕了一句:好好一条上山的路也要挖断,女人做事,当真不可理喻。
风桑忽道:“公子,看!”
谢朗转头望去,只见平湖东侧一块巨石上,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垂钓。少年作蓑笠翁打扮,盘膝而坐,左手执着钓杆,右手却握着个酒壶,不时仰头喝上一口。他似是不知湖边来了这么多人,饮了口酒,又拿起一本书摇头晃脑,“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众人见他面上故作严肃的神情,都忍俊不禁。谢朗也笑了笑,还未说话,风桑已大声呼道:“喂,小娃娃!借问一声!”
少年晃着的脑袋有一瞬的停滞,转而又晃了起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风桑不顾谢朗阻止,再度大呼,“喂,小娃娃!那是大人念的书,等你的毛长齐全了再念不迟,你且放下,大叔我要问问路!”
少年将脑袋从书后移出,看了众人良久,开口道:“尔等何人?由何而来?要去往何处?”
这少年生得一副娃娃脸,眼珠子透着十二分的灵活,偏打扮和说话象一名老学究,众人再度轻笑。
谢朗本也微笑,眼神掠过少年腰间,见那处系着孝带,想起薛季兰过世尚未满三年,这少年只怕是她的嫡系弟子,又想起薛季兰相赠麒麟片的恩德,忙肃容拱手,“这位小兄弟,我等由涑阳而来,求见薛阁主,烦请小兄弟指条明路,感激不尽。”
众人见谢朗这般语气,便都止住了笑声。
少年盯着谢朗看了片刻,也不说话,忽然身子向后一翻,倏忽不见。
风桑疑道:“有些邪门。公子……”
他话未说完,“欸乃”声传来,巨石后转出一叶小舟,摇橹的正是先前那名少年。
少年将小舟撑到距岸边约两丈处便停了下来,摇头晃脑,吟道:“谁谓无路?一苇杭之。”
谢朗觉这少年有趣至极,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摇头晃脑,应道:“谁谓阁远?跂予望之。”
吟罢,谢朗衣衫轻振,青影一闪,小舟不见摇晃,谢朗便已站在了舟头。
少年手横身后,望着吕青等人。吕青笑了笑,也纵身一跃,与谢朗并肩而立。风桑则咧开嘴笑道:“你个小娃娃,有些意思……”提身纵上小舟。
少年慢慢将装了十来人的小舟摇入瀑布东面的一个石洞。石洞幽深邃远,地势向上,水自前方高处倾泄而下,少年却摇得极为轻松,小舟逆流而上。
谢朗知即便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地将载有十来人的小舟逆流划上,少年定是借助了机关的力量。他用心观察,隐见水中有一线黑影,恍然大悟,知沿着这石洞,布了一条缆绳,少年只要发动机关,缆绳便可将小舟牵引向上。
眼见少年还在装模作样地摇橹,谢朗哭笑不得,正要开口说话,风桑又大起嗓门道:“小娃娃,这船有些名堂,你给大叔说说……”
他话未说完,少年忽然将橹一掷,纵身跃入水中。
众人不及反应,少年已在丈许远的水面探出头来,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才是小娃娃!你家祖宗八代都是小娃娃!”
随着他的骂声,小舟在水面急速盘旋,一众高手急运真气于双足,想将小舟稳住,却听“咯嚓”巨响,小舟底部爆出一个大洞,水急速由大洞涌入。
水越涌越多,众人知别无他法,只得齐齐跃入水中。
远处,少年再骂几句,似是泄了些怒气,钻入水中,再也不见人影。
这一干高手,有的水性颇佳,有的却不识水性。谢朗水性一直不佳,但他并不慌乱,深吸一口气,沉入水底,寻到那根缆绳,又慢慢托着缆绳升出水面。
众人互相扶持着游了过来。十余人如线穿蚱蜢般,扶着缆绳一路向上,攀游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前方大亮,出得石洞是一处平湖。众人松了缆绳,爬上岸,在湖边的木亭中大口喘气。
亭上书着“翼然”二字,谢朗知到了孤山山腰处的翼然亭。按谢峻所绘之图,本来可由山路直上抵达此处,为何薛蘅要将那山路挖断,令人只能由山洞里的水路出入,实是古怪至极。
他正腹诽,风桑在一旁骂骂咧咧,“奶奶个熊,小兔崽子,别让我再见着。”
树枝摇动,先前那少年又在前方树林中探出头来,骂道:“你奶奶的全家都是兔崽子,还是长不大的小兔崽子!”
风桑再也忍不住,拔腿就追。少年见他追来,钻入林中。风桑正要追入,寒光一闪,他急速向后连翻数个跟斗,才避过这如雷霆般的数剑。
谢朗看得清楚,忙上前道:“误会,一场误会!”
薛蘅仍是那身蓝布衣裳,腰间系着孝带。她面容凝寒,剑尖直指谢朗,冷声道:“尔等何人?为何擅闯孤山?”
谢朗犹豫了一下,行礼道:“谢朗见过掌门师叔。”
“你是谢朗?” 薛蘅盯着谢朗看了片刻,满面疑色。
“是,师侄谢朗,拜见掌门师叔!”谢朗大声道。
薛蘅慢悠悠地收起长剑,“原来是谢师侄,听说师侄一直在北面守疆卫土,怎么有空跑到我这孤山来了?”
三年不见,谢朗觉她越发清冷,他压下心中不快,从腰间取出一块玉牌,递到她面前。
薛蘅也不接,只是看了看,转身冷冷道:“随我来吧。”
众人随着她向山顶攀登,这一路走来再无任何阻碍,半个时辰后,便站在了闻名天下的天清阁前。
望着眼前这存在了两百余年的名门高阁,谢朗油然而生一股敬意,正要整装踏入正门,忽听到空中传来数声鸣叫,心呼不妙:自己一直在石洞中,竟将大白给忘了。
他忙抬头呼哨,白影急急扑下,激起一阵劲风后,落在谢朗肩头。
空中又传来几声鸣叫,薛蘅抬头吹了声口哨,黑影闪过,小黑轻巧落于薛蘅肩头。
谢朗面露尴尬,还未说话,小黑已发现了站在他肩头的大白。它全身羽毛瞬间张开,扑扇着双翅,发出示威似的尖叫,扑向大白。
大白似是吓了一跳,避过小黑的第一轮扑击,也扑闪着翅膀高声鸣叫,叫声高亢入云,毫不示弱,两只大鸟便在空中斗成一团,山风刮过,黑白羽毛扬扬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