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蘅离了孤山,一路向东北而行。未到平口关,便见有难民相携南下,待过了平口关,逃难的百姓已是成群结队、连绵不绝。
薛蘅向难民打听前方战况,却无一人说得清楚。有人说丹军主力正在攻打燕云关,有的则说已打到了幽州城下,又有人说丹军及各族联军兵分数路,军行神速,席卷岷山至白沙河一带。但众口一词的是:丹军十分残暴,烧杀掳掠,无一不为,虏骑所过之处,莫不绝户。
薛蘅一听,便知前方战况复杂,向这些难民也打听不出谢朗现在何处,只得依旧向北而行。难民们见她一个年轻女子孤身北上,莫不侧目。
这日到了渔州,城内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驻守这处的是东阳军,为首的副将薛蘅并不认识。她深夜潜入军营中探听,可连那名副将似乎也不知道平王主力现在何处。
薛蘅隐隐觉得,丹军此次作战方式与以往大不相同,加上有库莫奚等族联合作战,殷军现在竟似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她忧心忡忡地继续北上,经过的村庄已十室九空。这日黄昏遇到上百名残兵,薛蘅知道残兵败将招惹不得,虽然自己身有武功,并不畏惧,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躲入灌木丛中。
从服饰来看,他们是孙恩的宁朔军。这些残兵骂骂咧咧,言谈间涉及到了平王及谢朗。薛蘅用心听罢,才知平王正和谢朗、裴无忌等人率大军守着金野,迎战丹王主力,命孙恩在岷山一带拖住丹王二子阿勒的叶捷军。谁知叶捷军凶悍异常,孙恩吃了败仗,节节后退。
薛蘅辨明方向,往金野而行,心中却有一丝纳闷:金野并无山川阻隔之险,似乎更有利于丹军铁骑作战,平王为何要选在此处进行阻击呢?
她将小黑放了出去,期盼它能觅到大白的踪迹,可小黑高飞多日,都未见大白前来相会。
薛蘅并未到过金野,凭着对舆图的记忆行路。这一日黄昏,她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正犹豫不决,忽见东北方向黑烟飘荡,风中还传来一股血腥味,忙策马驰向右边的小路。
待她走到一个小村庄前,不由惊呆住了。只见整个村庄被烧成了焦土,一片残垣断壁,村口的水井边,数十具尸首都被砍去了头颅,有的还被开膛破肚,肠子流满一地。
水井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下,数名女子赤身裸体地仰倒在地,身上遍布被凌辱的伤痕,也皆被割去了头颅,更有一人的****被齐整整地割下。
薛蘅浑身发抖,许久,才慢慢地走到那几名女尸旁边,颤抖着伸出手去,从一边拾起被扯烂的衣裳,想将她们盖住。可那些衣裳被撕扯得几近粉碎,哪还能蔽住她们****的身体?
她望着这几具女尸,只觉那些血淋淋的伤口宛如刻在自己身上一般,心中悲愤难言,泪水滚滚而下。
此时忽听到有人马喧哗的声音,她急忙跳上槐树。
不多时,一队丹兵驰骤而来,见到村中尸体的首级皆被割去,放声大骂。听他们的话语,竟是在和另一队丹兵比赛,看哪一队砍回去的首级更多,便能得到更多的奖励。
薛蘅大怒,抬起双臂,袖箭飕飕射出,十余名丹兵跌落马来。
丹兵突遭袭击,一时又不见敌人,手脚大乱。薛蘅拔剑飞落,她心中恨极,招招夺命,身形如鬼魅一般,一阵冲杀。凭着这股勇厉之气,片刻功夫,又有二十余名丹兵倒在她的剑下。
剩下的十余名丹兵双股颤栗,不知谁发了一声喊,皆转头逃逸。薛蘅驱马追赶,手起剑落,待追至最后一人,那名丹兵吓得屁滚尿流地滚落马鞍,趴在地上,用殷国话大叫,“饶命!”
薛蘅冷冷地望着他,双眼通红,一字一句道:“杀我百姓、辱我姐妹者,血——债——血——偿!”
寒光闪烁,鲜血喷溅,那名丹兵惨叫一声,抽搐着倒在血泊之中。
薛蘅回到村庄,将村民的尸体搬到一处,点燃了柴堆。
看着火舌将那些女子的尸体吞没,她眉间恨意勃发,忽地拔出长剑,割下鬓边一绺乌发,凝望着熊熊烈焰,缓缓道:“苍天在上,我薛蘅在此发誓,纵粉身碎骨,亦不绝让我殷国同胞姐妹们再遭受我所经历过的苦难!”
她一松手,乌发被夜风吹得在空中盘旋卷飞,最终没入烈焰之中。
薛蘅离了小村庄,根据星象,继续往金野方向走,知道这一带有丹军出没,便行得小心翼翼。走到第三日黄昏,忽听前方人声喧天,她忙隐入路边的丛林之中。
不多时,上千名难民逶迤而来,扶老携幼、衣衫褴褛,有的手中还抱着嗷嗷啼哭的婴儿。男丁们则手持木棍长棒,将妇孺老幼护在中间。
薛蘅遥望天际如血般瑰丽的晚霞,低低地长叹了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黎民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不知何时才能止息干戈?
她正在丛林中怔然出神,那些难民已经累极,眼见天色快黑,有人一声令下,便都倒在丛林边的小山丘上。
他们似是同族之人,有白发长者统一指挥,干粮先分给护卫的壮汉,再分给孩子,最后才轮到妇女和老者。
薛蘅正要走出丛林,忽听马蹄声急,前方过来一队人马。难民们吓得纷纷站起,待看清马上之人皆身着本国宁朔军的军服,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宁朔军为首的黑甲将领拉住座骑,看着这一大队难民,眉头微皱,将马鞭虚抽一下,指着难民中的壮汉们,喝道:“拉回去!”这竟是要临时抓丁了。
难民们都慌了神,若这些壮丁被拉走,谁来护着本族之人南下逃难?须发皆白的族长上前哀告,被那黑甲将领一脚踹翻在地。
正哀声遍野,忽有一名女子叫道:“住手!”
薛蘅霍然变色,凝目一看,只见两名年轻女子从难民中走了出来,走在前面的一人身形婀娜,面目清丽,正是柔嘉公主。
她万万没料到竟会在这里见到柔嘉,心中一颤,按捺住想跃将出去的冲动,伏低了身子。
那黑甲将领没想到一个年轻女子竟敢叫自己“住手”,上下打量了柔嘉一眼,见她虽显憔悴,但掩不住天生丽质,不禁起了邪念,用马鞭一指,笑道:“弟兄们,带回去,咱们今晚也开开荤!”
宁朔兵哄堂大笑,上前来拉柔嘉。抱琴一声怒喝,剑生寒光,将当先一人的手臂卸了下来,那人抱着肩膀在血泊中哀嚎。
黑甲将领吃了一惊,柔嘉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牌,大声道:“本宫乃柔嘉公主!这些是护卫本宫的百姓,你等还不速速退去?!”总算她一路北上,颠沛流离,长了些经验,知道不能让这些兵痞起杀心,没有说出“你等私拉壮丁,掳掠民女,该当何罪”的话来。
黑甲将领惊疑不定,正不知眼前这位公主是真是假,忽然面色一变,惊恐地扭过头去。
薛蘅已经先一步听到远处传来似打雷一般的声音,知道正有千军万马向这边集结,心中大惊。眼下不知来的是哪方人马,她来不及思忖,悄悄跃出丛林,穿过人群,闪到柔嘉身边,握上她的右手,低声道:“快走!”
柔嘉吓了一跳,转头看清楚是薛蘅,险些惊呼出声。薛蘅做了个手势,她才吞住话语,三人伏低身子往后急退。
可还未退到丛林边,已有数千丹兵如旋风般驰到,片刻间便将难民和宁朔军围得水泄不通。
薛蘅心知不妙,拉着柔嘉在人群中蹲下来,同时抓起地上的泥土,往她面上抹去。抱琴会意,也急忙将柔嘉的头发扯得凌乱不堪,再与薛蘅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心意相通,都微微点了点头。
柔嘉看着不断驰来的丹兵,心中害怕,低声道:“薛先生,怎么办?”
薛蘅压低声音道:“看情况,只要有机会,我和抱琴制造混乱,你趁乱走。”
柔嘉默默地摇了摇头,过得片刻,轻声道:“薛先生,你怎么也来了?”
那队宁朔军早吓呆了,眼见丹军比己方多出十倍人马,只得抛下兵刃,束手就擒。
丹军号角鸣响,铁蹄奔践,不多时,一名玄袍将军策骑而至。他看了一眼,下令道:“将当兵的杀了,这些殷人带回去当肉盾。”
宁朔军一听就慌了神,纷纷逃蹿。可失了兵刃和座骑的他们如何跑得过丹兵铁蹄?不过片刻功夫,便被戮杀殆尽,只剩下那名黑甲将领在苦苦支撑。
围攻他的几名丹军骑兵有心戏弄,将他围在中间,不时在他身上轻轻划上一刀,见他垂死挣扎,数千丹兵皆哈哈大笑。
那黑甲将领渐渐陷入绝望之中,忽地一咬牙,跪在地上,大叫道:“我有绝密军情!我有绝密军情!”
丹军那名玄袍将军听得懂殷国话,马上道:“将他拉过来!”
黑甲将领扑在他马前,叫道:“将军饶我性命,我便将绝密军情奉上!”
玄袍将军笑道:“说吧,本王倒想听听,你这小小校尉,知悉什么绝密军情?”
黑甲将领听他自称“本王”,再看清楚他战袍上用金线绣着的一只豹子,吓得瘫软在地,喃喃道:“你、你是左忽喇王?!”
玄袍将军大笑,“少废话,快说!若真是绝密军情,本王便饶你一命。”
薛蘅心中一沉,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遭遇丹国左忽喇王的大军。这位左忽喇王摩罕,掌握着丹军五万人马。他性如狡狐、狠若豺狼,乃丹王最得力的干将。当年高壁岭一战,谢朗正是中了此人的埋伏,险些丧命。
她正思忖如何护着柔嘉逃出生天,忽见那名宁朔军校尉爬起来,附到摩罕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薛蘅背脊骨泛起一股寒气,摩罕如鹰隼般的眼神已望了过来,用殷国话朗声笑道:“公主殿下驾临,摩罕有失远迎,恕罪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