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司,顾名思义就是,管理宫廷中礼器跟乐器的地方。然而,这并非是它设立的首要职能。处理宫廷节礼日事务,审理皇室成员之间的案件,才是礼乐司的正务。
如今,礼乐司的贺主簿,正坐在高堂之上,主持审判福王一案。秦王、安王、禄王,以及寿王都来到现场,坐在客席上旁听。其实,言克、言礼心里都一清二楚,言复所犯下的罪行,证据确凿,这皇族杀亲的之罪,实在是无法洗脱得了的。此刻他们所祈求的,不过是能够保全住他的性命,仅此而已。若是判他永世软禁于福王府,那真是谢天谢地了。不过,这可要看坐在对面的秦王的意思了。
审判的全过程,言荣一直面无表情地观看着,不提出任何质疑,也不作出任何表态,就这么安静地观察着场上所有人的举动。
一袭瓷白色长袍,腰间缠着一根孝带的安王,这刻正瘫坐于座上,面如死灰,无精打采。直到贺主簿提起安王妃之死时,他才回过魂来,手拿着云母色的罗刹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可当他一低眼,望见这亡妻的遗物,顿时哭得更凄凉了。在场的人,无一不为他感到痛心。
审议结束后,禄王喊住了秦王。
“弟弟,哥我在这求你呐,”一贯嚣张的禄王,脸上罕见露出凄楚的神情,“请你帮忙向父皇说个情,放言复一条活路吧——”说着,言克更蹲身作势要下跪。
言荣立即拉住了兄长的双臂:“哥哥快起来,您这样会让我这当弟弟折寿的。”然后他又叹气道,“虽说这些年以来,东西两宫一直暗中争斗。可你我皆是父皇的亲骨肉,我又岂能狠下心肠,置福王于死地?”
“言荣,你可一定要救救言复哇——”言克声泪俱下。
秦王双眼满是悲悯,他先是宽慰了兄长一阵,告诉他如今一切并未尘埃落定,福王尚有一线生机,之后又向他承诺,自己一定会想方设法,说服父皇免福王一死。这时,言克才擦了擦眼角,从地上站起来。
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站在后面的安王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到了云海山房,言琪把今日的所见所闻,丝毫不差地跟哥哥汇报。永王踞坐于榻上耐心听着,脸上依旧是微笑的。
“哥,歌穆佳不能白死——”
言欣将弟弟拥进怀抱,一手捧起他腰间的孝带,任其于指间滑过,在他耳边低语:“哥哥明白你的悲伤,知道你欲为王妃报仇雪恨的心情,哥哥全都懂的——”说着,他又用手背,在那哀愁的脸颊上轻轻掠过,“言琪可是父皇的亲生骨肉,是他最疼爱的幺子。你可要让他知道,今时今日失去妻子的你,是何等的痛苦。说不定,父皇会下定决心——”
回到秦王府,言荣径直去到朝阳阁,一进屋就扬手屏退左右侍女。躺在美人榻上的王妃,见夫君来势汹汹,便问他怎么了。
“你为何不告诉我,”秦王冷着面问:“安王妃的死与你有关?”
郑梦龄颦住秀眉,嘟着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别在我面前假惺惺的,我问你,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指使你干这个的。”
王妃低下了头,双手绞住丝帕,细声说道:“是孙总管私下传的话,说是表哥的意思——”
言荣立刻上前,用力抓紧妻子的双肩,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你是说,是我哥——”
秦王妃轻轻点了下头:“表哥还特意交代,千万不能让你知道此事——”
“为什么?我是你的丈夫好不好——”王爷气不打一处来,高声呼喝,“你惹了这么大的事儿,竟然还敢瞒住我,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以夫君身份看待——”
“够啦——”郑梦龄猛地推开言荣,站起来直跳脚,“我,我做的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
秦王拉住妻子的手,皱住眉头质问:“你为了我,甚至可以杀人?”
一提及歌穆佳的死,王妃顿时泪如雨下。
郑梦龄双手掩脸,饮泣道:“表哥不过是交代我,随便找个机会,让姐姐乘我的轿子出门一趟而已——姐姐因此丧命,我是真的毫不知情呐——呜呜——”
言荣又问她:“你口中所说的‘为了我’,是个什么意思来着?”
“西宫那三个王爷,就福王最懂讨你父皇的欢心。言复一日不除,你的太子之路就一日不平坦——”王妃用帕子遮住妆容失色的脸,继续哭着,“这都是表哥的一片苦心呐——”
望住平素吱吱喳喳的表妹,此刻哭哭啼啼的模样,秦王不禁心疼了些许,连忙搂住她来,温柔地哄着,为自己鲁莽的语气向娇妻道歉。
“呜——方才你这么凶我,我明天一定要跟姑妈说你欺负我——”王妃伏在夫君身上,粉拳捶向扎实的胸膛,同时嗲声怨道:“哼!早知道你这么坏,当初我就不嫁给你!表哥对人家多好哇,总是笑眯眯的——”
这傻媳妇儿,又开始胡说八道了。言荣抱住王妃,心里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当年缠住母后,吵着非言荣不嫁的,那个刁蛮小公主是谁呢。
梨香苑迎来了一位稀客。安王坐在圈椅上,悠哉地尝着南瓜囊酥,又慢条斯理地吃了口茶,然后才瞟了一眼,正低头跪在地上的人。
“苏老板应该知道,今日小王冒昧前来,到底所为何事了?”
“小人愚昧,请王爷明示。”
王爷嘴角冷笑,名伶还真会演戏。他轻咳一声,站在身边的侍从,便呈上两份契书,置于茶几之上。
“苏老板,我皇兄说要跟您好聚好散。这是哥哥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它吧。从今以后,您就是城南两所白面房子,其中一位股东了。这逢年过节的分红,应该够您后半辈子,在金陵买座大院,娶上一妻二妾,养个三男四女的。”
“这,这真是永王爷的意思?”苏黎抬起头望住他问道。
安王笑了出声,轻慢的眼神射到蟠伶身上,掩住嘴笑道:“当然,我刚一提议,他就立马同意了。本来我还打算,把皇后娘娘的金桂许配给你呐——”
这实在太残忍了,蟠伶哭丧着脸,不住摇头:“谢过王爷美意,小人高攀不起。”
“哪儿的话,你们就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言琪望住那张跟自己相仿的脸,一脸痛苦的表情,心里就愈发痛快了。
今日,秦王作为皇室现世的见证人,来到宫中人迹罕至的阴阳司。这个庄严却阴森的地方,言荣曾在五岁的时候,偷偷地尾随着兄长,误打误撞闯来过一遍。在记忆中,哥哥站在地底一处有水的地方,跟一条上身为人,下身是蛇的怪物交谈。回长乐宫以后,言荣被吓得生了一场大病。
“王爷,您来了。”不知何时,言荣跟前站着一位祭师,给前来的秦王带路,“请随在下往这边走。”
连日以来,言荣费了不少工夫,希望能说服父皇刀下留人。不过与此同时,安王也在跟父皇哭诉,王妃不能白死。无论如何,陛下都必须要给亡者,以及罗刹国一个合理的交代。
当这桩谋杀案件,从皇室内部的家务事,提升至两国邦交的高度时,皇帝开始觉得问题越来越棘手了。先祖遗训,皇家后代不得同室操戈。话虽如此,可先动手杀人的,正正是言复啊。他才是始作俑者!可毕竟这个孽子也是他的亲骨肉,到了最后,万岁爷决定将言复,交由列祖列宗处置。是杀是留,全由先祖圣贤说了算。
地下七层的一所阴殿,正供奉着三昼君的化身,那是一尊金瞳白身,血口大张的巨蛇塑像。乩童面朝圣像,双目紧闭,两只手握住桃木架,等候请神仪式的开始。言荣坐在交椅上,见证着整个扶乩过程的进行。
法师首先为三昼君上香,祈求祂降临此地,之后口中开始念念有词,逐渐走到乩童的身后,双掌突然往他背后猛击。乩童两眼一翻白,手中的桃木架开始摆动了。法师继续嘤嘤嗡嗡地念着咒语,唸到最后忽然“哈”的一声大喊,乩童顿时晕倒在地上。
秦王赶紧从椅子上起来,走上前去瞧个仔细。待他看清楚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在沙盘的中央,赫然出现一个大大的“杀”字。
迈出神殿大门之后,言荣觉得全身的力气被莫名抽空,他只能扶住栏杆,在长廊上慢步往前走着。他一路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栅栏之外有一池死水,便不由自主地往那儿去了。待他回过神来,才猛然忆起,这个地方自己见过。自己小的时候,哥哥正正就是在此地,跟那头怪物说话的。
“原来是王爷,真是稀客呐——”一个上半身披着及腰黑发的人,忽然从水面浮现出来。
“你认识我?”
“在王爷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我们不就见过一面么?”那人微笑着反问。
“我只记得,当时我哥在跟一条蛇尾怪物说话——”
此人哈哈一笑,将腰部以下的蛇形体态,从漆黑水面中升了出来。那粗大的蛇身,表面布满了细密的,闪烁住寒光的黑色鳞片。
“你是何方神圣?当时都跟我哥说了些什么?”
怪物把头伸至秦王面前,吐出红信在他脸上迅速划过,又眯着眼睛,把言荣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神秘兮兮地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王爷用力点了下头。
“他跟我作了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换命。你哥哥从一出生起,就注定好要修道成佛的——”妖怪呵呵笑了俩声:“但是,他一心渴望成为太子,他朝有日掌握大权,染指江山——”
“你帮他了?”
“当然!放着涅槃成佛的命不要,去抢那张最多只能坐几十年的御座,我困在这儿四千年了,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原来世上竟然有如此愚蠢之人。简直要笑死我了,哈哈哈——”怪物笑得直不起腰。
言荣眉目深锁,那个情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当时年将弱冠的哥哥,来到这个阴寒之地,走在深潭水面如履平地。在他行走的同时,潭中漆黑的死水,竟然逐渐变得澄清明净。而眼前这头蛇身黑发的怪物,则从水面探出头来,质问他何以打扰于潭底安睡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