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紧闭,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静谧得让人心慌。我不清楚瓶在里面施什么法术,只是他让我再外面等,等到他叫我之后,才能打开大门。
好在,这一次瓶似乎没有耍我,不一会儿,屋里就传出了他的喊声:“好了,进来吧!”
我吸了一大口气,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门,大门吱呀呀地打开了一道缝隙,我先是探头向内望了一眼,家具一成不变,瓶和那个女孩都杳无踪迹了,屋子里的摆设好像也都变成了新的,泛着光亮。我刚想开口呼唤瓶,一下就捂住了嘴巴——我看到了阿落。还有一个男人。
很明显,这并不是我的幻觉,眼前的男女真实到近在咫尺,我已无需怀疑什么。只是他们好像都看不到我,这让我很是窘迫,但此时此刻我大概明白了一些什么——这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世界。
我正惊愕时,两个人的动作突然变得异常迅速,像电影快进一般,天黑了,天明了,天又黑了,天又明了。终于,画面再次正常下来,我却有一种晕眩的感觉,等我扶着脑袋坐在椅子上时,我又看到了一个人,另一个男人。
那个人从大门直接闯了进来,女人正在收拾屋子,见到男人后,也是一愣。
两个人像电影里演得一般,四目相对,久久无语,最后,就搂在了一起,长长久久不愿分开。
当然,之前的那个男人并不在场,否则我看到的可能就是凶案现场了。
但这并不妨碍我以一个外人的角度惊讶万分——婚外恋!这可是中国五千年来屡禁不止的三方感情事件,无论如何,作为一个男人,我无法接纳这样的事情发生,既然为人妻,就要恪守本分,该做的事情做,不该做的事情就不要做。
我正愤怒时眼前的画面再一次转动起来,房子里的一切就像陀螺一般旋转、转旋、再旋转。
我就好像身处陀螺中心,几近呕吐。
等我好不容易压抑住头疼欲裂的感觉之后,瓶正悠然地坐在我面前,深邃地望着我:“都看懂了吗?”
我很不负责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理解能力差。你能给我讲讲吗?”
这是一个很烂俗的故事,烂俗到经年累月地在电影、电视、小说中上演。是的,瓶告诉我,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爱与恨的故事。阿落当年的确嫁给了林葭,林葭也很爱阿落,只是,他并不知道,阿落有一天会背叛他,离开他。
当那个男人介入到他们中间之后,事情终于爆发了。
或许,人类的天性总是喜新厌旧,长长久久不是嘴上说一说就能做到的,爱情有时也可以很脆弱,脆弱到不堪一击。阿落终究还是离开了林葭,连一个告别仪式也没有,就这样在那个生日夜,跟那个男人悄然离开了。
事情的经过真的太简单了,简单的我无从谈起。瓶讲完之后,却很激动:“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死阿落了吧?我恨他,就像主人一样恨他。在我初次成型之后,我就已经明白,我的出现背负了一个使命,我就是主人那化不掉、解不开的爱和恨,我因此而存在。”
我哑口无言,半天才说:“所以,你才骗我说,让我替你找到阿落,并把那个瓶子带给她,这样你就能为所欲为了对吗?”
瓶表示默认。
说到这里,我们才想起躺在床上晕厥过去的那位大姐,扭回头,我望向她,正巧她刚刚醒来。
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尖叫:“鬼啊!”
阿落满脸鄙视:“拜托搞搞清楚,刚刚趴在你上空那位帅哥是只妖精好不好。别拿我和那种低等生物比较。”
5
在吃空了我的钱包之后,面前的女孩总算肯抬头看我一眼了。
我摸了摸干扁扁地钱包,痛心疾首地说:“小姐,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为什么来找我了吧?”
女孩擦了擦嘴:“好吧,我叫安森,我是看了你在报纸上登的寻人启事之后,才找过来的。”
我正襟危坐:“那你认识阿落?”
“她是我妈妈。”
看来世上的事无论多么复杂,总归是有迹可寻的。难怪安森阿落长得这么像。但不管怎样,起码现在已经不用埋头苦寻了,我很激动,急忙问安森阿落现在在哪里,安森的回答却让我很失望,阿落病得很严重,那是一种至今全人类都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
她是无意间看到报纸上的寻人启事之后,才让安森代替自己找来的。
我感到事有玄机,便问道:“那阿落现在还记得林葭吗?”
“当然,我妈一直都没有忘记林叔叔。”安森的表情很悲哀,“她说,她对不起她,她赊欠她的太多了。但在此之前,她一直不敢来见林叔叔,一直到我爸去世,她得了重病之后,偶然间看到了那些寻人启事,这才让我代替她来找林叔叔。”
“这倒底是怎么回事?”我皱起眉头,以一个同样被甩者的身份质问道。
安森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妈只想让我对林叔说声对不起……”
……
我带着安森再次出现在瓶面前时,瓶又恢复了那种从容淡定的模样,飘在半空之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们:“你们倒底要告诉我些什么?”
安森望了我一眼,不知如何开口,我往前迈了一步,说:“是真相,你一直以来不知道的真相。其实,阿落并没有背叛林葭,她一直爱着他,正是因为爱他,所以,她才选择和那个男人离开。这一切都是为了林葭。”
事情说出来也不是很复杂,当初阿落之所以选择离开林葭,完全是因为那个叫安樊的男人。其实,安樊在林葭之前就已经认识阿落了。
那是在阿落的老家,两个人可以说是那种青梅竹马式的童话故事。
安樊家是当地非常有名的望族,他一直在追求阿落。但阿落对他却没有好感,在阿落心里,他就是那种花花公子,不值得拥有也不值得费神,于是,她选择了离开,来到了林葭所在的小镇上,并在这里认识了自己一生中最爱的男人——林葭。
那时林葭只是一个普通的瓷器艺人,虽然很有天分,但所作的成品一直得不到肯定,只能靠阿落在集市上贩卖勉强维生。每天,他都沉寂在失败的痛苦之中,郁郁寡欢,这让阿落很心疼。她想帮助林葭,因着她知道成功是林葭一直以来的梦想。
故事说到这里,大概就了然于心了。
是的,安樊后来又找到了阿落,也就是那一次,他答应阿落,只要她跟他走,他会暗地里帮助林葭成功,阿落动心了,这可能是林葭唯一的机会,她终于答应了安樊,悄悄地离开了林葭。那之后,安樊果真履行了他的诺言,隐姓埋名,大量收购林葭制作的瓷器,并帮助他成为了一名成功的瓷器艺人。
阿落也履行了她的诺言,再也没有去找林葭。
我唾沫横飞地讲完这个故事之后,瓶傻在了那里,他的双眼有一种望穿秋水的迷惘。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在感伤现在。他是林葭的爱与恨,他是林葭留在这个世上的一部分,可能也只有他才懂得那种复杂心情吧。
忽然之间,瓶说:“能带我去看一看阿落吗?”
翌日一早,我和安森小心翼翼地将六块碎梅瓶装在一只盒子里,踏上了火车。阿落的老家离这里并不远,一上午的火车,我们就到站了。下车之后,我突然有一种悲壮的感觉萦绕心头——原来,阿落和林葭离得并不远,我敢肯定,在多年前她已然看到了林葭登在报纸、电视上的寻人启事。
只是,纠结不清的偏偏就是一个愿意与不愿意。
世界虽然很大,寻找一个藏匿其中的故人,也许容易,也许很难,关键是看那个人愿意不愿意让你找到他。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我们终于来到了阿落所在的医院。
是高档病房,隔着门,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女人,她微微发福了,已然失去了年轻美丽,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睡得很死。安森打开门,轻声轻脚地带我走了进去,拉起窗帘,她很无奈地说:“我妈已经昏迷很久了。”
我打开盒子,一团白雾从盒子中升起,渐渐凝聚在阿落的床头,成形。
瓶飘在半空之中,痴迷而专注地望着面前的阿落,好像她仍旧是当年那个美丽温柔的年轻女子。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去抚摸阿落干煸枯黄的皮肤和头发,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这么多年来的相思情全全补回来。突然小声说:“我要救她!”
6
我至今还记得瓶那晚的表情,决绝而坚定。是的,他要救阿落,这可能说起来很难,但也可能很容易。瓶是妖精,妖精在我们普通人眼里总是很强大的,起码能解决一些凡人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和安森都相信,瓶既然能说出来,就一定能够做到。
只是我们都忘记了一条万物定律——你得到你就要付出,你付出你才能得到。
那一晚,瓶的确救了阿落,他付出了他的所有。
那可能是我见过最揪心的场面了,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妖精为一个人类付出生命。瓶紧紧抓着阿落的手,通体泛光,像一只巨大的灯泡,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以至于到最后我和安森几乎看不见他的身体和脸了。
那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耳旁只响起瓶微弱的声音,他说:“干宝,谢谢你。只是,你的愿望我恐怕无法实现了。”
等我和安森再睁开眼的时候,瓶已然不在了,屋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安静极了,偶有微风轻轻吹拂进来,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香气,缭绕、散开、消逝……但这一切却一而再地提醒着我们,瓶所付出的得到了他所想要的。
阿落醒了,醒得很平静,却生机勃勃。
那一刻,我却有一种负罪感。因着,我骗了瓶。
这是我的主意,其实,一切都是我编造出来的故事,它虚虚实实,就像一道永远也猜不透的谜语。阿落根本不爱林葭,她爱的只是安森的父亲安樊,当年的经过也并非我所叙述的那样,阿落和安樊其实一直很相爱,只是由于门第之别,安家不允许阿落那样一个贫苦的女子嫁给安樊。
阿落很伤心,她不愿意看着心爱的安樊一次又一次在自己面前纠结。她决定离开他。
那一次,阿落偷偷地来到了林葭所在的小镇,并在那里认识了同样深爱她的林葭,很快,她就嫁给了林葭。也许,于我们来说,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既然你不爱他,又何苦嫁给他,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
我想,阿落可能只是想找一个归宿吧。我们都无法推翻生活。
可阿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离开后,安樊一直在和家里斗争,并苦寻她。
功夫不负有心人,安家在安樊的一再坚持下妥协了,安樊在外地也找到了阿落,两个人见面之后,昔日安好便一发不可收拾,阿落什么也顾不得了,面对这个挚爱的男人,她抛下了一切,决定跟安樊走。
事实就是如此,这都是安森亲口告诉我的。
只是我稍微改动了一下。改动到瓶可以接受的程度。
但我真的不知道我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尤其是在瓶消失之后,我这种撒谎要命的感觉便愈加强烈。一个被爱的人,一个不被爱的人,究竟我该向着哪一方,阿落没有错,林葭也没有错,错的似乎只是他们之间的故事。
那几天,我常常失眠,夜里睡不着觉,就开始喝酒,喝那瓶残存的洋酒。
阿落的病的确好了,连医生都称之为医学奇迹,她很快出院了,安森却留在了我们这个小镇,和我成为了朋友,偶尔,她会来看一看我,带着一大堆食物,像救济贫民一般。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提出了疑问。
我说:“安森,我们这样骗了瓶,究竟对不对呢?”
安森愣了一下,反问我说:“那你说,爱上一个不爱你的人,还奋不顾身、不顾一切地去爱是对是错?”
这个问题很深邃,我无言以对。
但那天晚上,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安森走了之后,我再次捧出了那只梅瓶,惊讶地发现它完整无缺地躺在盒子里,就像从来没有碎裂过一般,连一丝碎痕都没有,在月光下,泛着华美柔和的光芒。我突然之间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也许,爱上一个不爱你的人并不是一种错误,而是一种幸运。有多少人在这个世上兜兜转转,却连一个可以去爱的人都找不到。如果非要说这是错的,可能也只是那一份至死不渝的固执吧。但我相信,阿落在林葭心中一直是个值得去爱的女人,这样便足矣。
如果林葭还活着,如果林葭知道真相,我想他一定也会放掉阿落,成全她和安樊。
关键就在于,那个人是否值得你去爱,如果值得,结果怎样也就毫不在乎了。
就像那只梅瓶,人世间的爱与恨可以碎得一塌糊涂,也可以变得完整无缺。
那天晚上,我把那只空酒瓶丢进了垃圾桶,瓶给我上了一课,有些人值得你付出生命地去爱,有些人则恰恰相反,就像我那位前女友,她想要的并不是我,而是一张银行卡,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为她要生要死、徒劳挣扎。
翌日早晨,当我把那只洋酒瓶丢进垃圾车之后,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安森打了一个电话,问一问她,现在是否有男朋友。
生离死别的爱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能否找到那个真正值得你生离死别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