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老太太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突兀地说了一句我不懂的话:“阿叁,猫有九命。”我机械地转过脑袋,望向她,这句俗语我似乎不是第一天听到。她见我茫然无措,莞尔一笑,“还不懂?其实很简单,我不过是个化猫人罢了。不过是帮着猫儿化开它们的九条性命,帮着人们度劫消灾而已。当然,这要猫儿自愿。”
化猫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不知工作机会多不多,有无三险一金。
庄老太太见我还是一副痴呆模样,索性直截了当:“说白了,就是一命抵一命。尾巴就是猫儿的命脉。”
我大概明白了庄老太太的意思。猫有九命,但凡是人都听过这句话,只是用猫命抵人命,用猫命消灾解厄,我倒真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容不得我不相信,因着刚才真真切切看到的画面还萦绕在脑海之中,此时,那只小母猫还裹着纱布尾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很是不屑的模样。
庄老太太又悠然一叹:“但愿,它能替那孩子挡过这次大难吧。”说着,昏昏沉沉又闭上了眼睛,很客气地下了逐客令,“阿叁,我累了。”
我站起身来,轻轻应了一句,观察了再观察,这才在群猫之中找到一条通往大门的崎岖小路,一道惦着脚尖,生怕踩到某位老大的尾巴或腿脚,五分钟之后,才蹑手蹑脚地挪到了大门前。伸手打开大门,刚要钻出去,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扭回头去:“之前我见的那只老黑猫也是化猫?”
庄老太太眯起眼睛,微微点头。
“是林大爷来求的?”
“不是。它倒不同,是它自己来求我化它九命的。”
“为什么?”
“这你就要问它自己了。”
正说着,那只怪物猫不知何时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跳到庄老太太怀里,很不友善地冲我叫了一声,大概是还没忘记我带着各位老大扫荡杂货铺的丰功伟绩。当即心头一寒,后背一毛,再也不敢停留,耗子似的钻出了庄老太太家。
那夜,下了大雨,倾盆如柱,哗啦哗啦像从天上往下倒水,足足三天三夜未停。隔着窗子向外看,街道上行人稀少,偶有车辆经过,所过之处像翻江倒水,看来,我市的排水系统还是不大完善。只是,这些自然轮不到我一市井小民操心。那几日,我请了长假,整日整夜呆在家里,听那鬼哭狼嚎一般的猫嚎声。
是那只老黑猫,交过几次手,我对它的声音早已闻其声辨其人了。
想起来,那撕心裂肺一般的嚎叫,应该是在大雨初来的那晚,毫无预警地像道干雷,让我身不由己和周公诀别梦乡。醒来后,就再未睡着,因着那猫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濒死状态之下的惨叫,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要多恼人有多恼人,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从此,便夜夜笙歌,从不间断。
真不知道庄老太太的耳朵是何种金属所制,几天几夜也不见她制止。
直到雨后的第四天,我突然接到一通电话,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是林大爷打来的。但声音是虚弱的,连气都喘不均匀,只接通后无力地说了三个字:“救……救命……”
放下电话,我在房里焦躁不安,想着老头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连个亲戚都没有,也只能给我这个不打不相识的房产职员打电话了。思虑了许久,还是披上了雨衣,飞奔出去,钻进车里,加快速度,一溜烟地激起一路水花。
到了林大爷家,左敲右敲也不见林大爷开门,这老头难不成是恶作剧报复我。
正欲走,突然听到屋内传来微弱的呼救声,愣了一下,急忙一脚踹开大门,心里正想着这不算非法入侵吧,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铺子里俨然水帘洞再现,四处漏水,地上早就积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无处下脚。也许是听到我破门而入的声音,后屋里响起了林大爷吃奶般呼救的声音。
我一个健步冲到后屋,踹开门,果然是林大爷。
只是,糟糕的是,这后屋的情况不比前屋好多少,甚至更甚严重。
本来这里就是老房子,数十年未曾返修过,像垂死老人一般,早就风雨欲满楼了。因着这几日连续大雨,木质的房梁彻底朽了,断成两截,砸将下来,正好砸在林大爷身上,不偏不倚,压他不死,也让他动弹不得。此时,正在那里哼哼唧唧。听到我进来了,竟然昂起了脑袋对我大骂:“阿叁你个混孩子,还不过来拉我出去!”
这个时候还有力气骂我,看来,伤得不重。
我谨慎小心来到林大爷身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搬开了那根圆滚滚的房梁木,将他搀起,他倒不顾着走,指着墙角对我喊:“那里……照片……”
我回头望,房间一角,一个相框摔在地上,镜面已碎,里面是一张三人照全家福。本想过去,可头顶突然微微响动,抬头看,一根房梁又在蠢蠢欲动,立刻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保命要紧,你还顾得上什么照片。”
谁想,林大爷不但不听话,反而倔犟地甩开我的手,摸摸索索地向墙角走去。真是老糊涂啊,老糊涂!老顽固啊,老顽固!没有时间数落他,我大喊一声:“你在这等着,我去帮你拿!”说着,奋不顾身地向墙角跑去。来到墙角,飞快地捡起相框,站起身来,却只听得头顶一阵轰隆巨响。
抬头看,真是天要绝我,几根房梁都在嗡嗡作响,开裂的开裂,下坠的下坠,哆嗦的哆嗦……这要是砸下来,估计救人者与被救者都要入土为安了。
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又是那一声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猫叫:“喵!”
8
那绝对是我人生中所经历的最最惊险也最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自然的,无可厚非还是那只老猫。但它的出现俨然与之前有太多的不同。我不知道那只猫是如何钻进铺子里的,又是如何跳得比奥运调跳高选手都高,只是恍觉那一刻,它似是飞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几根砸下来的巨大房梁木。
就在那一刹那,一切都静止了。
是的,静止了,包括那只老猫。房梁悬在了空中,水滴悬在了空中,它也悬在了空中,像电影中定格的画面。那几根房梁隔着几十公分漂浮在我和林大爷头顶之上,老猫周身散射着微弱的光芒,绮丽而诡异。
我完全傻在了原地,直至那老猫疯了似的一声一声对我狂吼,这才恍然大悟地冲到林大爷身旁,一把抱起他,冲出了屋子去。前脚刚刚站在巷子口,身后已然传来轰隆巨响,回头看,仍心有余悸,整幢房子都塌了,一地残垣。那一瞬间,不知怎地,心口突然一揪,不为别的,只是那只怪物猫。
身后,林大爷已经摸索着抢过我手中的照片,抱在怀里,满脸欣喜:“还好……还好……”
那天,送林大爷去医院的路上,我久久未语,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旁边,林大爷一直抱着那残缺相框,他伤得果然不重,见我不语,竟然主动开口讲话:“阿叁,谢谢你啊。”我依旧不语,他便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你救我一命,我当还你,这房子你们要就拿去吧。”
我却并无惊喜:“你若早答应我们,也不至于死里逃生,受这份罪。”
林大爷却突然哭了,如同孩子一般:“你哪里知道,这房子我住了大半辈子,成亲、生子,全在这里。本以为能够一家合欢,死亦足了,却没想到她们二人接连离我而去,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头子和这幢房子。我只是想守住这最后一份牵挂,别无所求,只是想守住那一点点回忆罢了……”
我望着林大爷那一脸老泪纵横,只轻轻拍了拍他,实在不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
直到来了医院,安顿好林大爷之后,我才发现,雨竟停了,天已大明。给老板打了电话,告知一二,老板欣喜若狂,这最后一个钉子户总算撬了起来。可我却高兴不起来,心里若即若离地还记挂着那只老猫,钻进车里,径直回家,当然不是回我家,而是去庄老太太家。
果然,敲开庄老太太家大门时,她亦满脸哀怨,怀里那只黑猫浑身土尘,伤痕累累,早就奄奄一息。肚子扁扁的随着呼吸一上一下,剧烈起伏。尾巴全无,只剩下肉瘤大小的一个疙瘩。真不知道它是如何从那堆瓦砾之中钻出来,又是如何回到庄老太太家的。
大概早就猜到了我会来,庄老太太将我让进屋去,坐在落地窗前,只一下一下抚摸着那老猫,自言自语:“回来的时候就这副模样了,没救了,没救了。”说着,又加重了些语气,些许怨恨,“为什么就不听我的呢,我不让你出去都是为你好,可你还是偷偷溜出去了,值得吗……”
我听了许久,才轻声打断庄老太太:“它……真的没救了吗?”
老太太点了点头,依旧不看我。
我突然急了:“不是说猫有九命吗!?”
庄老太太苦笑连连:“猫有九命,可不是九十命。那几日暴雨连连,它却非要出去,我知它是要去救那男人,可这是它最后一条命了,救了别人,它就没命了。我将它绑在家中,谁想它夜夜鬼哭狼嚎,像得了失心疯似的,到了还是咬断绳子跑了出来。”说着,又望向那老猫,像是斥责,“都说人傻,我看,你比人还傻。”
我站了起来,一眨不眨盯着那只老猫:“它……究竟为了什么!?”
庄老太太摇头,忽又望着我,“想知道吗?来,把手给我。”
我怯生生地伸出手去,庄老太太紧紧攥住,又轻轻放下。我已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抚着那老猫的头,触碰它生命最后的一丝温暖,只是我分明感觉得到,那丝丝缕缕的热量正在一点一点从它身体之中溜走,但又很是安稳,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安宁顺着我的指头渐渐爬上我的身体。
“闭上眼。”庄老太太对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惊奇的是,那不是暗无天日的黑色,而是五颜六色的画面,是触手可及的记忆——是个小女孩,十一二岁的样子,花开烂漫的青春。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只小巧如墨的小猫,怜惜得不能再怜惜,好像生怕它从手中消失不见。在她身后,那个男人孔武有力,虽然时隔已久,但仍能找到一丝熟悉的蛛丝马迹。
“要好好养它。”男人的笑容是难得一见的慈祥,“不然,我就把它送人。”
女孩紧张地望着男人:“不要,爸爸,我会好好养它的!”
那一句我会好好养它的,似是一个诺言,于是,转眼春去冬来,年复一年。小女孩亭亭玉立,猫儿亦不是当年那个小不点,威武而健壮。只是,儿时的习性还是没改,她爱它仍旧视如珍宝,整日粘在一起,不肯分开。只是人和人有时都不能长久,何况是人和猫。
那一年,女孩考上了大学,遥遥千里,一去就要四年。
临走前的一天,女孩抱着猫儿在杂货铺前喃喃自语:“要听老爸的话啊,等我回来给你买鱼干。”
猫儿甜甜地应着,忽然从女孩怀里跳了出来,一蹦一跳很是欢快,大概,是想在主人临走之前,再玩一次猫捉老鼠吧。它兀自跳着跑着,身后的女孩一边欢笑一边追赶。直至巷子尽头,它头也未回地窜了出去,却立刻傻住了。那条横在它眼前的车水马龙,一辆一辆车子早已将它团团围困,它颤抖着,怕急了。
身后,是主人焦急的呼唤:“别动!别动!”
猫儿回头,女孩已经迫不及待地冲过了人行横道。那辆闯红灯的车子却毫不留情,女孩在它面前飞了起来,又落了下去,再也未起来。它呆呆地望着那个人儿,顿时傻了。与此同时,那个尾随女孩身后的男人也傻了,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一动不动。
许久,猫儿才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挤进人群,它只看到男人欲哭无泪地搂着女孩。却在忽然看到它的一刹扑了过来,它未动,只任由那一双大手铁钳一般抓来,又使出吃奶的力气丢向远处的快车道,伴随着那声震耳欲聋的叫骂:“滚!”
它被摔得晕头转向,一辆车子急速从它肚子上辗过,鲜血淋漓。可它并未死,它只是惨嚎了一声,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遥遥相望那一对父女。那双充斥怒火的眼睛依旧像针一般。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终于,它转过了身去,带着那道长长的伤口摇摇晃晃地钻进了路边的花池中……画面到此,我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睁开眼,指尖所触已经冰凉。
庄老太太泪流满面:“它走了……”
9
一年之后,那片棚户区终于竣工,新盖的大楼十八层,一层全是商铺。林大爷如愿分到了一套,还是老地方,还是老买卖,只是,人却开朗了许多。大概,是经历了生死一劫,想开了许多吧。路过那里时,我常常去买些东西,他亦热情招呼,真的当我是救民恩人。
每每他对我感恩有加时,我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只老猫——哪里是我救了他,而是那只老猫救了我们。只是话到嘴边,却总是吐不出来。他还在恨着它吧,小区里总有些野猫,每次跑到他铺子里偷东西,他就追打不止,连连叫嚣。
那只老猫又算什么?庄老太太说的,它活了十几年,都在护着那个恨它的男人,九条命全部化得一无所有。是报恩还是赎罪?一命抵九命,又究竟值不值得?只是,我清楚,它到死都并未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哪怕是本应得到的原谅和释怀。
不过,是想他好好活着,仅此而已吧。
想着,走进铺子里,随手拿了包烟,林大爷的耳朵依旧灵敏:“阿叁,你赊得帐是不是该清清了。”
转头就跑:“我……我还有事,家里有人等我,大爷,我先走了啊!”
钻出店子,才听到林大爷偷偷乐起来:“你这小子,是交女朋友了吧。”
懒得应林大爷,我钻进车里,一溜烟地向家中驶去。我家美人应该饿了吧,那是庄老太太送我的一只小花猫。记得她曾说过,那小东西和我有缘。有没有缘我却不知道,只是,从今以后我想我会好好待它,不为它有朝一日能都替我消灾解难。
只是因着一句话——是谁说动物不如人,依我看,有些人却连只猫都不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