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见那些猫儿,还是上个月的事情。
依稀记得,那是个美好的清晨,大概八九点钟吧。一向喜欢熬夜赖床的我,身不由己地被外面喧嚣的吵闹声惊醒,抓着乱糟糟的头发来到阳台,很是愤怒地探头向外望去,原来是有人搬家。一对搬家工人吆五喝六地挪动着几只柜子,正整齐划一地向楼道里前进。
我是个喜欢清静的人,尤其,讨厌别人搅扰我的美梦。本想破口大骂,却被那老太太的笑容生生压了下来。她安静地站在卡车一旁,红毛衣,黑裤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笑得格外甜,带着一丝让人无法动怒的安逸。
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当时竟然觉得自己有些莽撞和不礼貌。
一向以愤青着称的我,居然对着那老太太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全然无事地又退回了卧室。
直到第二天下班回家,我才从邻居大妈嘴里听说,那位搬来我家隔壁的老太太姓庄,是位高人。
想当然的,当时,我并不理解邻居大妈嘴里所谓的高人意寓为何,只见她说得唾沫横飞,脸上还带着那么一点崇拜。很显然,她对于庄老太太的到来并无反感,反而极其欢迎。我对这些都无所谓,只要那位老太太不影响我的日常生活,也就别无所求了。
只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是老天爷定的该死定律,谁也改不了。
那几日,我曾经左挑右选的清静之地,突然变得格外热闹起来。每天,窗外都有各色轿车横在绿化带上,空气质量严重下降,被尾气摧残得二氧化碳超标不说,楼道里来来回回地是永不休止的脚步声,倘若开门窥去,就可见超市打折、万头攒动的景象。
每天下班回家,狭长楼道中就像排队领取赠品似的拥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穿戴都是一些大富之人,某位妇女拎着的包包,打量一眼,都足够吓人。那价钱绝对够我吃三年泡面的。可即便是这样有有权有势的人,到了庄老太太的门前,也像个乞丐似的一文不值起来。
常常听到声嘶力竭地砸门声,伴随着喜儿一般的哭嚎:“老太太,您老开恩啊……”
到了这番田地,再傻的人也知道那位老太太是干什么的了。那几日,我脑海中常常浮现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和老太太,在路边支一只矮脚椅子,闭目养神,三缕白髯,一幅仙风道骨的模样,椅子前摆着一张卜卦问命的“广告牌”。
高人?原来不过如此。
自然而然地,我对庄老太太有了一丝反感。靠算命骗吃骗喝的人,岁数再大,也是骗子。实话实说,我讨厌这种人。以前,无论如何,我对庄老太太还算尊敬,因着她好歹也是上了年纪的长辈,可事实真相摆在眼前之后,我就有些忍不住了。
我记得我这颗原子弹爆发的准确时间,是庄老太太搬来的第一个星期日。
大早晨起来,就听到有人哭丧似的捶着庄老太太的房门,高八度的嗓门简直到了要人命的程度。实在受不了的我,脑袋一热,就愤愤然地推开了大门,径直来到庄老太太家门前,以空前绝后的气势拼命砸起门来,一边砸门一边怒吼:“开门!开门!”
旁边那位哭丧大婶见状,也被吓了一跳,当即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片刻之后,大门总算打开了。只是,不等我说话,一直隔岸观火的哭丧大婶已经飞似地推开了我,一下就跪在了庄老太太面前,泪如雨下、雨如泪下:“您一定要帮帮我啊,我男人他这次是真的挺不过去了,求您了!您要多少钱?多少钱我们都给!”
庄老太太叹一口气,面无表情:“你走吧,有些事能为,有些事却不能为。”
哭丧大婶当然不肯走,当即磕起头来,一幅誓不罢休的模样:“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就给我一只猫吧。”
那是我第一次见庄老太太发怒,和蔼慈祥的脸上瞬间杀气肆意,一幅“慢走不送”的表情,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回去告诉你男人,这都是他咎由自取。我救不了他,我这猫儿也救不了他,即便是老天爷也救不了他!善恶有报,你既然来找我,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许是被庄老太太的一脸严肃吓到了,哭丧大婶终究乖乖地站了起来,蹒蹒跚跚地向远处走去。
这一番折腾好不容易结束,我的一腔怒气也在不知不觉间溜得一干二净。抓了抓脑袋,向家中走去,别的也不想多问,只想继续睡上它几个钟头的大头觉。谁知,老太太竟叫住我,二话不说地对着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你是叫阿叁吧,真对不起,让你跟着遭殃了。”
这标准的遗体告别三鞠躬式,倒搞得我瞬间手足无措起来,急忙笑道:“没……没什么,只是刚才睡觉被吵醒,一时激动就去拍您老的门了……”
庄老太太含笑望我:“搬来这么些日子,光顾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了,还没请邻居来做客。不如,来我家坐坐吧,昨晚我做了些蛋糕,很不错地。”
我愣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居然很没出息地点了点头。
2
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庄老太太的家,真的一点不过分。除了几个用来装杂物的柜子之外,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只剩下了一张床和几把椅子,空荡荡地,像个仓库。不过,说仓库也不算违心,只不过这仓库里装的不是海产农药,而是猫。
打从我进屋之后,就看到一群一群的猫儿。
没错,是一群一群,而不是一只一只。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猫儿,黑的、白的、大的、小的,简直是小型的猫王国。我对猫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厌恶感。小时,我家曾养过一只猫,每天三两鸡肝,伙食水平快敢上我和我老爹了,可就是如此,还是没能留住那只绝情猫,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它选择了离家出走,且再也没回来过。
因此,我爹常常对我说,猫不如狗,狗是忠臣,猫是奸臣,一辈子喂不熟的白眼狼。
不过,对于猫而言,我更多的则是恐惧和厌恶,一是因为我从小讨厌长毛的东西,二是这种东西常常让人觉得古灵精怪的。儿时,我也听长辈讲过不少关于猫的故事,无一不跟死人、鬼怪联系在一起,尤其,是那种全身漆黑,眼瞳像****似的大黑猫,看一眼,就让人浑身发毛。
所以,从进屋之后,我就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这些“奸臣”,好不容易逮到一张空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庄老太太在厨房里摸索了一会儿,便端着茶点走了出来,托盘里放着两块蛋糕,一块递给了我,一块给了那些猫儿。这让我有一种与猫同食的低贱感,好歹我也是人,是座上宾,而它们不过是一群猫。大概是看出了我对猫的反感,等那些猫儿争抢着****完蛋糕后,庄老太太便挥了挥手。
轻描淡写地说:“家里来客人了,还不安稳点,都回卧房去。”
以任何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判断,接下来呈现在我眼前的画面,是绝对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但有时候事实就是事实,容不得你有丝毫反驳。我打死也不敢相信,在庄老太太一声令下之后,那些猫儿居然整齐划一地排排对,昂首挺胸地向卧室走去。
最后面的那只小花猫,尾巴朝天竖,进门的间隙,还不忘关上大门,简直人模人样到了极点。
嘴里的蛋糕在大门“嘭”的一声关上之后,很不争气地落进了茶杯里,滚烫的茶水溅到我脸上,半天,我才鬼吼了一声。庄老太太却自顾自地偷偷乐着,一边看我一边笑得像中了五百万大奖,末了,依旧淡淡然地回了我一句话,不知算不算解释:“这些猫儿很通灵性的。”
我兀自拿袖子擦着三分熟的脸,终于坐定,才恍然大悟似的说:“你训练的?能去马戏团了。”
庄老太太笑得更厉害:“哪里,都是我捡来的,有的才来了一天不到。”
“捡来的?”我匪夷所思,虽然,以前也在电视上看到过收留流浪猫狗的事迹,“你捡猫做什么?”
“喜欢吧。”庄老太太回答的很从容,顿了顿,又说,“当然,更多的是为人消灾挡难。”
这话让我猛地想起刚才的那位哭丧大婶,想起她哭嚎着祈求一只猫儿时的坚决,本是不想继续听下去,也不想继续问下去的,可还是忍不住露出一脸不解。庄老太太洞若观火,很无所谓地对我说:“你刚才也看见了,那女人向我讨猫。她男人是个高官,前阵子贪了一笔巨款被查了出来,便想着借我一只猫去消灾的。”
“消灾?”我不由地提高了声音,“猫怎么消灾!?”
本以为庄老太太会向我好好解释一番,没想到还是那句老话:“年轻人,万物皆有灵性。”
那天离开庄老太太家时,我浑身不舒服。说实话,生为堂堂七尺男儿,我还从来没有怕过什么,确切一点说,应该是有些诡异和发寒吧。临走时,老太太要送我一只小猫,说是只要好好养着,它自会报答我。回头看了一眼,正是那只懂得关门闭户的小花猫,当即脑袋摇得像中风。
那只猫儿倒是一幅无所谓的模样,懒懒地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深邃的蓝。
从那天起,我发誓再也不去庄老太太家,因着那群让我浑身发毛的猫,因着老太太似懂非懂的话。自此,哪怕走廊里的人哭嚎声赛过天打雷劈,我也再未出过大门半步,只是一心想着,有些人和事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只是有些东西你躲得掉,有些,你躲不掉。
3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到那只猫了。它长得很丑,或许用丑来形容都有些对不起它,应该说很可怕。那是一只黑猫,很大,看样子是只老猫了。毛发乌亮,黑得骇人,眼珠子蜜柚色,看人的时候很专注。之所以说它可怕,主要是因着它身上的伤。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只猫身上有一道很长很长的口子,虽然早就痊愈,但皮毛不再生,鲜红的肉裸露在外,像烤熟的牛排。
最奇怪的是,它的尾巴很短,大概是一般猫的三分之一。像是被人生生砍断的。
起初,第一次见到那只猫的时候,我还以为它是一只小狗,因为它真的很大。我还记得,那晚我加班,十二点才赶回家,浑身酸痛得想骂娘,刚上楼梯,就看到了那只黑猫。它在楼道里来来回回地转着圈子,确切地说,是在庄老太太家门前转着圈子,显得很焦急。
不时,还会用爪子去挠庄老太太家的大门。
我想当然地以为,这一定是庄老太太家的猫,不小心溜出家回不去了。
当时,只是躲躲闪闪地避开黑猫,一溜烟地钻进了屋去。说来也怪,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进门的那一刹那,我回头又望了一眼那只黑猫。它眼巴巴地望着我,歪着脑袋,就像个走失的小孩子一般,楚楚可怜。我本来是想去叫一下庄老太太的,可想了想,还是一把关上门,再没露头。
后来,隔三差五就会看见那只老猫,总是不停地在庄老太太家门口转圈子。
已经忘记那是哪天晚上了。那是我第一次被一只猫叫醒,应该说是骚扰醒。
记不清是几点了,总之外面黑得像墨一般。我睡觉本来就轻,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挠门声,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搅醒。本来,我以为那一定是那只老猫在挠庄老太太家的房门,可仔细听了听,居然是在挠我家的门。
我充耳不闻,权当是在做梦,蒙住脑袋继续睡。可那只猫似乎不打算放过我,挠了半天不解气,居然开始在门口鬼哭狼嚎起来,叫得要多惨有多惨,足足又挠又叫了半个小时。事已至此,我实在忍无可忍,一股怒气冲顶,径直飞奔到大门口,一把拉开了大门。
果然是那只该死的老猫。
见我出来,老猫立刻消停下来,规规矩矩地蹲坐在我对面,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大概是脑子不灵光了,也或者,是真的大半夜里的被这只怪物猫吓到了。我愣了半天,竟然开口对它说起话来:“你倒底要干什么!?”
没想到,我一句话刚完,怪物猫居然听懂了似的站了起来,飞快地跑到庄老太太家门前挠了几下,又回头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我大概明白了怪物猫的意思,又问它:“是要我替你叫门?”
更离谱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只猫居然很认真很认真地点了头,点得我差一点喊娘。
不过,最后我还是帮着怪物猫叫开了庄老太太家的大门。哆哆嗦嗦地扣了半天门,庄老太太才打开大门,好像是早就有所准备,先是看了一眼我,随即,低头瞥了一眼我身后的老猫,很无奈地吁了一口长气,拉长声音说:“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吗,我说了,你以后别来找我了,你回去吧。”
显然,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那只怪物猫。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老猫,意想不到的事情再一次震撼了我——那只猫居然跪了下来。
你见过猫儿下跪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可这一切真真实实展现在我眼前,不容我有丝毫怀疑。那只老猫像成了精似的,当即后腿半弯,前腿匐地,脑袋一高一低,像模像样地行了个三叩九拜的大礼。
我像被打枪了一般愣在了原地,脑袋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依稀看到庄老太太很烦躁地摆了摆手:“不行,不行,你回去吧。”
那只老猫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竟然噗噗地掉起了眼泪,哭得好不伤心。
庄老太太见状,又一次叹了一口气:“好吧,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老猫像得到大赦似的,一溜烟地钻进了庄老太太家。老太太对我笑了笑,拍了拍我,说:“阿叁,我带它谢谢你了啊。我本来是不打算让它进门的,可是,没想到它跑去求你了。这或许就是缘分吧。”说完,苦笑一番,摇头晃脑地关上了大门。
剩下我一个人,半天没找到回家的路。
4
我在市里一家颇有规模的房产公司工作,公司主营业务说来简单,无非就是买地盖房、盖房卖房。历数十年头,如今,公司所承建之民宅比比皆是,老板银子自然也挣了不少。只是,最近一项业务遇到了难题,公司新看重的一快地皮,遇到了钉子户。
赶巧不巧,这个项目偏偏还是我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