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愣愣地望着我,那一刻,好像听到了从未听过的无字天书。
真是一根筋。
4
道观里终于清静了,风静了,树静了,静得让我心里发慌,静得好像一切都变了模样。
我傻傻地坐在江芷旁边,他像块石头一般,一直不说话,手里握着他的剑,紧紧的,手背上的血管,暴突起来,如同层峦叠起的山峦,血液在里面汹涌地流淌。他浑身粘满了血,那是他那些师叔、师伯、师兄弟们的血,这些教唆他要去报仇的人,现在,都死了。
江芷搬了一个下午,才把这些尸体处理干净,在道观的后院里,他亲自用自己的剑挖了一个大坑,把他们一股脑地埋了进去。又在坟头上立了一块无字碑,挂满白幡,风一吹,呼啦啦的,鬼哭神嚎。然后,他就开始坐着发呆。
日头西路时,我坐了饭,送到江芷面前。
江芷惨惨地笑道:“都死了,这回死干净了,再没人逼我去报仇了。”
我也惨惨地笑,说:“是啊,这下你可以去找你在桥头等着的那个女人了,天涯海角,肆意江湖去了。”
“不对!”江芷猛地站起来,机械地摇着脑袋,“不对!不对!我的责任更重了,我的仇恨更大了,我没办法逃了,这次是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他说着,抓住我,孩子一般趴在我肩膀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嗓子沙哑,哭得却又如同沧桑一世的老人。
哀怨的,让你想狠狠打碎这人世间三月春光。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道观的人,都是墨红杀的。
大概就是我跟着江芷一同去墨家,偷偷找墨红的时候,墨红带着一帮江湖人,冲进了道观,手起刀落,飞快地解决了道观里所有人的性命,连只猫、连只鸟都没剩下,甚至,连道观的老树上,都布满了累累伤痕,萧瑟得无奈。
自那之后,江芷开始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他变得有点疯疯癫癫了,偶尔夜色时,他才会一步一顿地走出房门,走到那座巨大的坟头前,跪在地上,喃喃自语。我偷偷摸摸跟在他身后,想听听他在说些什么,然后,就听见他不加思索、语速极快地一直重复的那句话。
他说:“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一个人从想要逃避,到想要面对,肯定需要一个巨大的转变。从江芷变成那样之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也许,当初江芷师傅和墨红父亲的对决,是他们二人无力回天的一场恩怨,是他们不想介入其中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恩怨,而现在,当墨红杀掉江芷身边所有恩怨的怂恿者后,又变成了他们自己之间的恩怨。
往往事情得不到解决,都会变得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无法控制。
冤有头,债有主,恩有情,爱有意。
说白了,江湖便是这四种该死的“东西”的综合体。
一朝你踏进去,一辈子你都别想出来。
于是,江芷开始练剑,疯狂地练,那张曾经充满希望和憧憬的脸也变得愈加陌生,变得没了一丝表情,冷冰冰的,像横亘在门口的大石头,无处躲闪,唯有面对解决。但有时候,他还是会呆呆地发愣,我看得出来,他在忍不住回忆,应该满脑袋都是他和墨红的曾经。
像他告诉过我的那些美好,绿油油的草地,白花花的云朵,苍穹上空自由翱翔的鹰……有一次,江芷蓦地问我:“十三,你说,如果那天我也留在道观,我会不会也被杀死?”
我笑:“没想到你也有怕死的时候。”
他也笑:“你以为江湖人,一个一个都不怕死,所谓的大侠剑客们,可能比平常人更怕死,这就是他们拼命练功,拼命提高自己的原因,因为怕死,所以就要比别人更强,当别人向你索命的时候,你就能一剑杀了他,保住自己的性命。”
我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江湖人也不过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你会不会被杀死?”
他抚着我的脑袋,说:“这你就不懂了,等你遇见一个你喜欢的人后,就明白我真正的意思了。”
很久很久之后,我明白了江芷的意思,是的,这个世界上凡是活着的人,都会怕死,哪怕是九十九岁知天命的老人,而这并不是人生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无法面对,而又真实发生的事情,比如,你亲手被你最爱、最在乎的人杀掉。
我想,江芷想要问我的,应该是,如果那时他留在道观,墨红会不会像杀掉其他人一般,也把他杀掉?
我无法给他一个答案,我想,他只能亲自去问墨红了。
实在没想到,在江南这个地方,桥其实是非常多的,拱形的、底部穿着洞的桥,木制的简易小桥,还有雕刻精美花纹的大桥,数不胜数。自从被江芷带回来后,我便一直很少出门,原来江南这个地方,不仅美,还很妙。
人妙,桥妙,事情也变得诡异奇妙。
江芷和墨红,偏偏就选了一座桥决一死战。于是,在这种连接两个位置的特殊建筑物上,两个人见面了。我一直躲在暗处观看,江芷说过,这是他和墨红第一次比武的地方,也会是最后一次。第一次,他们是做给别人看的,最后一次,他们是做给自己看的。
江芷还是问墨红那个该死的问题,他举着剑,说:“如果那天我也在场,你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把剑对准我?”
墨红显得很平静,甚至有点不屑,她直接说:“你干脆就问我会不会也杀了你不就得了,婆婆妈妈的!”
江芷愣住了,咬紧牙关,说:“好吧,你回答我!”
墨红说:“好吧,我回答你。答案就是,我一样会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别问我为什么,因为你也清楚,我们两家终究是仇家,也别问我以前和你说过的海誓山盟是真是假,既然走到这一步,我想,是真是假你已经清楚了,更不要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事情总归要有个结果,任何事!”
江芷被激怒了,他大喊了一声,震破了天际,冲向了墨红。
桥上的人,很快四散逃开了,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刀剑交鸣地打得热闹。看得出来,他们各自使了全力,谁也没手下留情,那一道一道闪过的剑影,在阳光下变化成了朵朵光花,忽地照过来,忽地飘过去,又忽地沉入桥底。
有那么一刻,我看得眼花缭乱,甚至觉得,他们其实压抑了许久,等的就是这场最后的比试,真刀真枪,不再戏耍江湖,戏耍那些逼迫他们走进恩怨的亲人和朋友。
于是,当江芷的剑穿过墨红的身体时,我看到他笑了。笑声狰狞,把整个桥都震得乱颤,他快速地一刺一抽,墨红的衣服就开了大窟窿,血飞了出来,身体向后仰到,很像村子里说书老头讲得那些江湖故事,讲得那些侠士、剑客临死前的凄美场面。
江芷连日来的辛苦,总算没白费,他的剑争气地解决了这段恩怨。
一切都结束之后,时间的行进,变得有些艰难。我很祈望江芷会像江湖故事里的剑客一般,在最后的关头,望着死去的那个、自己爱又恨的女人,痛哭流涕,紧紧抱起来,仰天长啸一声,多诗情、多画意、多凄凉、多哀怨而动人,可惜现实就是现实,一个人要是真的恨一个人,只有杀之而后快!尤其是一个用感情戏弄过你的人!
江芷的举动,让我看出来,此时此刻,他有多恨墨红。
他拿剑在墨红的衣服上蹭了蹭,头也不回地下了桥,在桥的那一头,飞快地不见了。
我瑟瑟发抖地走过去,站在墨红面前,望着那张垂死却笑意盎然的脸,凄凄地说:“现在,你满意了吧。”
她竭尽全力地望着桥的那一头,眼神迷惘,像是要寻找到什么,却终究一生无法得到的那种眼神,最终,暗淡了下去,闭上了眼。
真是个比江芷还要傻的二愣子。
5
许多年之后,我在另一个村子里安家了,还是卖馄炖,还是在一座桥头。于是,我想起了我第一次遇见墨红那天。在江芷还没有出现在我们那个小村子的时候,她其实早就提前来过了,她在我摊子上要了碗馄炖,一边吃一边和我说话。
她说:“姑娘,这个世界上,若是有一个一直爱着你的男人,你怎么办?”
我不假思索:“当然是嫁给他!”
她又问我:“若是你们两个是仇人,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于是,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男人很爱她,她也很爱他,可是,他们彼此是仇人,爱不起,只能恨得起,她爱他,就注定要面对整个家族、整个江湖,他亦是。她说她们的爱情如同火坑,轰轰烈烈、热情炽烈,可惜跳进去就得死。她不想害自己,更不想害他,她知道这样下去,永远没有出路,逃是逃不掉的。
她最后还是走了,吃完馄炖,像是找到了答案一般,对我说:“谢谢你的馄炖,皮厚陷少,就好像我和那个男人之间的关系一般,有名而无实。”
她走得很快,我望背影喊去:“喂,你找到答案了?”
“找到了!”她回头笑,“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想让一个人一辈子都记住你,有两个办法,爱和恨。既然爱不了一辈子,就让他恨我一辈子吧,起码,他会永远记住我,这个一生一世的仇人!”走出两步,又对我说,“对了,如果你看见一个在桥头等人的男人,请别告诉她,我来过。”
我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许多年许多年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江芷,在桥头卖馄炖的时候,却是经常见到等待的男男女女,我突然明白,其实,无论是谁,等待的人的只有两种,一种是他们爱的人,一种就是他们恨的人了,而这个规则,是无法逃避的,江芷和墨红的那些亲人,逼迫他们去恨,就如同我哥娶了我嫂子之后,逼迫我去恨我嫂子,就如同江芷杀掉我嫂子之后,逼迫我哥去恨我一般。
情,就是这么个东西。
谁也逃不掉这该死的规则。
6
人生如同桥上而过的匆匆过客。
如果你是我的爱人,请在桥头等我。
如果你是我的仇人,也请在桥头等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