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第一次见到林叁先生时，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那是去年的暑假。
学美术专业的人大概都喜欢四处走走，画尽这世间的美景。暑假到一半的时候，我实在憋不住了，从老妈那里剥削了一笔旅游写生差费，翻看了浩浩荡荡的旅游杂志后，踏上了前往蓬莱的飞机。
蓬莱是个好地方，空气清新、依山傍海。海鲜让人垂涎三尺。山东人更是豪爽热情。
坐着大巴一路颠簸，邻座的山东大妈热情地和我聊家常，听说我要去的地方后，却冷起脸。
“孩子，千万别去那啊，那有个疯子，见人就说他已经一百多岁了。”
实际上，连我都不知道那个地方叫什么，只是听说那里非常僻静，纯属讨个清闲的写生地。
大妈的话，我根本没上心，难道正常人还怕疯子吗，一时间倒更为好奇。
下了车，望着午后海天一色的美景，我觉得确实没有选错地方。沙地绵软，像一块泡发的山东大馒头，远处一座孤零零的木屋，横亘在天地之间，别有一番风味。支起画架后，我才注意到巨大的礁石背后，坐了一个人。
那人确实有点像个疯子。
现代年轻人喜欢穿着时髦，不说一身名牌，怎么也要非主流一些。
那个人的样子却过分非主流了，他俨然一副刚刚从清末电影拍摄现场回来的临时演员，皂色大衫，黑色地主裤，一双手工平底布鞋，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条标准的清末大辫子发型。
大妈说得真对，果然有疯子！
那个人在钓鱼，只是眼睛不望鱼漂，迷惘而深邃地注视着远处海面，像是在搜寻着什么。我越看越觉得他不正常，文疯子还好，武疯子我可对付不了，忙收画架打算离开。
倒霉的是，那个人也发现了我。
他就那样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含笑望着我，又看了看我的画架子，说：“怎么，你是画画的？我也喜欢画画。”
古有伯牙子期，一个弹奏，一个听音，知己之乐难以形容。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伯牙，遇到了一个上山砍柴的子期。看他的样子也不像疯子，说话条理分明，索性重新放好画架，和他聊了起来。
一聊之下，我才感到自己才疏学浅。
疯子的绘画知识远比大学教授要丰富得多，不过多是些工笔古画的研究，说得头头是道。只是，他话里话外对我的称呼，让我很不爽。他居然口口声声称呼我为“年轻人”。
我仔细看他，皮肤白皙，没有皱褶，一米七左右的个头，甚至比我还要年轻几分。
我不悦地说：“为什么叫我年轻人，你恐怕还没我大吧？”
他于是说：“年轻人，人不可貌相，我已经一百三十岁了。”
世界上的人，总喜欢自欺欺人，就像喝酒，没醉的人总说自己醉了，真正醉了的却竭尽全力展现自己的清醒。疯子说自己一百三十岁，大概如此吧，我想，不为怪，不为怪，所以讪笑两声，继续画。
夜色渐渐沉下，天上缀了星辰，我决定离开，暂时找个宾馆住下，谁知，疯子却一把拉住我，指着不远处的小木屋，非要我去做客，他说，我是难得肯听他说话的人。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间古旧沧桑的房子，就是他家。
说房子古旧沧桑，真的不为过。
我走近时，才发现这屋子简直可以称为世界十大陋室之一了，明显是自己手工搭建而成，因此，称为窝棚更确切。屋外围了一圈参差不齐的篱笆，院落中央有各种大大小小的花盆，不种花，全是蔬菜，还养着一群呱噪的鸡鸭。
除此之外，居然连一件家用电器也没有。
落座在屋内，疯子终于自我介绍：“我叫林叁，你也不用按照岁数称呼我了，就叫我林叁先生吧。”
我捂住嘴偷笑：“好！林叁先生！”何必跟一个疯子过不去呢，何况人家还热情地请我吃饭。
林叁也不含糊，答应一声，利落地捅开了灶火，开始烹制晚饭。手艺不错，不一会儿便满屋飘香。
我闲着问林叁：“林叁先生，你一个人住吗？没有亲人？”
林叁愣了一下，表情落寞：“亲人是有，不过远在天边。”
我又问：“你一个人习惯吗？”
林叁笑：“不习惯也要习惯啊，人们都以为我是疯子，我才搬来这僻静之处自己过，也好，自给自足。”
饭菜只是片刻便上了桌，颇为丰盛，鲁菜特有的重口味刺激着我的味蕾，加上林叁自制的米酒，格外惬意。恍惚间，我已微醺。话也多了，借着酒劲，畅谈起来。
林叁也来了兴致，一海碗酒灌下去，转身翻箱倒柜、宝贝一般捧出一张轴画，打开给我看。
画铺在床板上，蜡烛下昏黄一片，显得有些古旧。我仔细看，上面画的都是一些亭台楼阁、人物山水，画工老道，标准的清廷工笔画派。只是越看越想一副神仙图鉴。画中仙云缭绕，还有不知名的怪兽盘旋空中，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我不禁拍大腿，喝道：“好画啊！”
林叁得意起来：“不错吧，我画的。”
林叁说，这是他很久很久以前画的了，究竟何时，他自己也不清楚了。画中画的是他的家乡，他每天都要翻开看一遍，以免自己忘记那里的景物，因为离开的时间太长，长的他已经没有信心永久记起了。
这不免又是疯人疯语。
林叁倒是不在意我掩饰的嘲笑，小心翼翼收起画，拉我坐下，继续和我聊天，说起了他的故事。
林叁大舌头地说：“也许你不信，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谁叫咱俩有缘分呢。”
烛火摇曳下，林叁飘飘忽忽地将我带到了他的故事中，不！按照他所说的，这觉不虚假，不应该算是故事了。
２
林叁说，他生在一八九零年。由于上面还有两个哥哥，爹娘便给他起了乳名，林叁。
林叁家算得上大家了，虽然不是过分富裕，但是标准的书香门第。
林叁出生不久，林叁娘带着林叁去了附近的庙里祈福烧香，大概是那时候的人都比较迷信，偏偏林叁也够怪，她娘一路抱着他，他都笑脸相迎，刚刚一脚踏进庙门，他却大哭了起来，声洪如钟。
当时，庙里的主持老方丈正在侧殿诵经，听到哭声，赶忙跑了出来。他对着林叁娘怀里的林叁，左看右看，下了一个结论：“善哉善哉！这孩子命不久矣，注定要死与水难。”
这一句“命不久矣”，如同晴天霹下的厉雷。林叁娘吓傻了，哭哭啼啼地不知如何是好。
自此，林叁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由于那句“命不久矣”，他成了爹娘的掌心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林叁娘不顾一切地骄纵着这个叁儿，只是想在他有生之年，能够得到人生的乐趣，不要“命不久矣”之后，再埋怨她。
林叁却不知道爹娘揣着的难言之隐。依旧活得滋润。
四岁那年，林叁突然要求和二哥一起去读书，爹娘自然没有二话，只是悲观地想着，儿子死也做个有文采的鬼也好。由此，林叁开始了他的诗书歌赋之路。
谁也不知道，林叁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长到这么大，林叁几乎连家门都没出过，因为老方丈那句“将死于水难”，爹娘整日将他看护在眼皮底下，更别说出去玩耍了。蓬莱这个地方，自古有海，所以在林叁爹娘眼里看来，外面的世界简直是个屠杀场。
可是，在林叁看来，那是二哥嘴里的糖葫芦，大哥嘴里的猴戏，他哪能放过外面世界。
果不其然，林叁第三天上学就出事了。
林叁诡猾地逃过了二哥和教书先生的视线，独自一人溜出了书院。先是昂首阔步地在大街上转悠，看哪哪新鲜，又跑到了街外看猴戏，不知不觉地走出了镇子。
镇子外自然是海，无边无尽的海。
林叁第一次见到大海时，便彻底被折服了，他小脑袋瓜里想，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比天还蓝、还清澈的东西。他像着了魔一般，一个人在海边流连忘返地玩了起来。
老方丈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但那天林叁真的出事了，突如其来的潮水将他卷进了海里。
林叁爹娘带着全家人出动寻找林叁的时候，只在海边捡到了他一只鞋子。他娘哭得撕心裂肺，他爹不住摇头叹气，劝慰他娘，口口声声说：“这就是命！这就是命！叁儿注定要死于水难啊！”
是的，林叁的死并未让镇子里的人感到惊讶，自从那个老方丈给林叁下了死亡通知书，所有人都觉得林叁会死，只是早晚的事。他爹娘无奈，在海边给林叁烧了纸钱，出了殡。从此，林叁便彻底消失在人们眼皮底下。
谁也没想过，林叁会活着。
林叁确实是还活着。
四岁的林叁被海水冲昏了过去，期间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张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岸边，裤管里一浪一浪地灌进海水，远处是海，近处是海，早已看不到家乡蓬莱。
林叁感到了无望，他哭哭啼啼地坐在岸边大哭起来。喊爹喊娘喊二哥大哥。他哭得正凶，天上突然传来一种怪音，类似猪叫。
林叁抬头看，吓得一下不哭了。
林叁从未见过那种东西，它长着一颗鸡头，鸡头上长着分叉的犄角，四肢脚，细长的身子，红色鬃毛从头部延伸开直到那条细长尾巴的末端。简直是怪物中的怪物。但林叁当时只有四岁，在荒岛上遇到一只怪兽，不害怕，反倒觉得亲切。
那只怪兽盘旋在高空，定定地注视着林叁，终于飞了下来。
林叁这才发现，怪物的背上还坐着一个人。
是个年轻的男人，长得极为好看，华丽的衣饰，脸颊像晨间花瓣的露水。
那男人望着他，说：“小孩，你不是这岛上的人，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林叁也不去怯：“叔叔，我被海浪冲来了，你能送我回家吗？”
男人一听大喜：“先跟我回家。”
林叁就这样不知所措地跟着这个好看的男人走了。穿过密密麻麻、一道又一道地林子，他终于看见了房子。房子很大，里面住了很多人，大大小小加起来大概有十几个，有的是年轻的小姐，有的甚至比林叁还小。
清一色全是女眷。
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走近了男人，惊讶地望着林叁，看得林叁有些怯意。但她很快笑了起来，对着林叁不住点头，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林叁就这样住在了这个不知所谓的地方，不知所谓的大房子里。
刚开始，他会闹着要回家，要找爹娘，但很快他就安分下来了，天性的好奇让他对这里充满了兴趣。而且，在这个地方，没有束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四岁的林叁开始探险。
住了一段时间，转悠一段时间之后，林叁才发现，这个岛屿其实并不大，而且，附近没有其他居民，仅此一户。他每天穿戴整齐地穿梭在小岛上，小大人一般写写画画。
岛虽然不大，但奇怪的东西却很多，说奇怪，是因为林叁从来没见过那些东西。事实上，别人也没见过。
海岛上的土地和蓬莱的沙滩差不多，松软得像山东大馒头。只是颜色是金黄，太阳照在上面格外耀眼，粒粒分明。这种沙地自然是种不出东西来的，可这座岛屿上，却绿意盎然，四处都是说不出名字的花木。那些花木也长得怪，红的鲜艳，黄的灿烂，手触上去，却是冰凉一片，薄薄的花瓣似乎是石头做就。
晶莹剔透地更像是五彩水晶。
岛上还有许多长相怪异的生物。
这些生物似乎并没有恶意，虽然有些看上去的确很可怕。
林叁刚开始感到恐惧，后来就见怪不怪了。
他的小本子里画满了他见过的怪物，有一跟腿、一只眼睛的黑色大牛，有在天空飞翔的三足大鸟，有长着无数条尾巴的猴子，有四只眼睛的山羊和鱼等等等等。
林叁渐渐习惯了这个陌生的岛屿，可却不习惯自己了。
林叁开始长大，疯狂地长大，只是十几天的时间，他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那些之前在大房子里见到过的小女孩也跟他一样，长得极其迅速，一个一个闭月羞花，像仙女一般。而那对迎接他的年轻男女却没有改变。容貌依旧。
似乎不老。
林叁长大之后，想得也就多了，他开始思考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可他无论怎样向男人询问，男人也不告诉他，或者支支吾吾地带过去。
林叁一直管那男人叫大叔，后来知道了他的姓氏，便叫他王叔。
有一天，林叁找到王叔，忍不住又问：“王叔，这里究竟是哪啊？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
王叔一愣，脸色阴云：“告诉过你别再问了，至于回家的事，我和你王婶要从长计议。”
林叁开始慌了，冥冥之中他有一种预感，他可能一辈子也回不了家了，他可能一辈子要老死在这座陌生的小岛上了。虽然这里有吃有喝，穿得又是绫罗绸缎，但思乡心切的他，心情变得越来越不好，最终，林叁决定逃跑。
林叁开始秘密地造船。
晚上，趁着王叔和王婶睡着之后，他背着斧头来到岛屿最边沿的林地，砍树造船。虽然手艺不怎样，但几十天后，船终于造好了。
林叁在一个静谧的晚上，踏上了无知的返乡之路。他带了足够的食物，凭着记忆中仅存的方向感，向蓬莱划去。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他连蓬莱的影子都看不到，四面八方是无尽的海，前面是，后面也是，左面是，右面也是。
林叁有些绝望了。
不知道在海上漂了第几天，林叁带的食物也吃光了，他索性坐在船里，任由船儿随风飘。四周却围满了饥饿的鲨鱼，等着他寿终正寝。
到了这种地步和境况，林叁想不开也要想得开了，他仰面躺在船里，干脆睡起了大觉。
林叁醒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船已经靠岸了，不过不是蓬莱，依旧是那座无名小岛。
再回到岛上，王叔和王婶似乎很生气，但都没有说什么。林叁也没有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想要离开这座小岛，不是轻而易举能办到的事，但越是离不开，他便越想要离开。
又过了几天，林叁发现自己的身体停止了发育，之前疯狂增长，现在却停在了十八、九岁的模样，不再改变。而王叔和王婶几天来显得格外高兴，他们忙里忙外，不知道在准备什么。
３
等林叁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之后，完全傻了，王叔他们竟然在忙着给林叁张罗婚事。
新娘子就是王叔和王婶的大女儿，叫翠姑，非常漂亮的一个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