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都停住，去翻看岁月写的书。」
君玉栏，遇知亭。
小亭石桌边，一袭白衣的男子月下静坐。他手边无意识地转着一盏酒杯，酒中月影朦朦胧胧，时而破碎，时而荡漾。
他并未束发，只是一截布带轻挽墨发。布带在夜风中轻扬，似乎欲乘风而去，却依旧有所羁绊。
“小七怎的也月下独酌起来，不出去热闹一下？“声音自身后传来，隐隐笑意。
男子饮酒的手一顿，又接着端起来，不回头道：“殿中无趣得很，倒不如饮酒自乐。“
身后的人也坐下来，袖口纹龙。
“父皇要不要也来一杯，这是师父亲酿的，味道不错。“
“好啊，能喝到夭倾亲酿之酒可不容易。“
千遇扁嘴，似乎想再把自己初见太子时的一番话搬过来，又想想实在无聊，便闭了嘴。
皇上似是极为欣赏此酒，眉目愉悦，问道：“这酒叫什么名字，恐怕宫里也无酒能及。“
千遇挑眉，这酒虽然是不错，但一直喝着也没觉多美啊。不过他还是答道：“师父叫它‘桃花醉’。“
皇上一怔，“怎么你们师徒如此偏爱桃花呢？暗器叫‘桃花匕’，衣物也纹以桃花瓣。“
千遇一顿，看样子太子和小九已经把自己来时情况告诉父皇了，思至此不禁有些丢脸，那么自己被师父追必然也逃不了父皇的耳目了。他握了握拳，唉，改天一定要把师父的“桃花匕“全毁了。
“大概是师父喜欢桃花吧，何况这就本就是桃花酿的。”他临风端酒，笑容如水，“不过师父身边桃花倒是少得很。”
皇上正喝酒间被这话猛地一激，一口酒赌在了嗓子眼儿，咳了半晌才道：“你师父谪仙般的人物，谁能配得上他。“
千遇喝口酒，喃喃道：“嗯，确实没人配得上师父。“
皇上问：“你可曾见到你师父？刚刚宴席便一直未曾见他。“
“不知道，大概在哪个房顶上看星星吧。“
皇上失笑，“怎么会呢？“
千遇摇摇头，“不，师父以前常带我上房看星星，据说师父会看星象。“
皇上面色一正，“果然奇人啊。“
千遇呵呵笑着，不置一词。
皇上有些恍然地看着这个自出生便未见过的孩子，他不像他母妃，也不像自己。只是闲闲地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不属凡间的气质。不知小七如何长大的，也许是沾染了夭倾的习气吧。
他看着千遇的散发，笑道：“小七，头发怎的随意挽起，朕替你束发吧。“
千遇愕然看向他，月光下他面容清晰，眉眼精致，样子少见的温柔。其实他并不老，只是眼角有些许笑纹，他就这样子笑意融融地看着他。
“好。“
恍惚中有人这样回答，待到听清时才惊觉那声音竟是自己的。
他心叹一声，转过身去。
千遇可以感觉到父皇温暖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其灵巧不知比自己强过多少。儿时总是师父替自己挽发，每次师父只要轻轻一抬手，发髻便成。长大了便是自己来，却总也做不到行云流水，只是勉强入目罢了。
气氛静谧，两人不需要话语，如此只觉岁月静好，人间醉漾。
片刻，千遇听到身后有声音轻道：“这一生，朕便只为你母妃挽过发……“
“那母妃应该是很幸福了。“
“幸福？“身后声音些许自嘲，“但愿吧。“
千遇一怔，皇上继续道：“朕以前不知她要的幸福是什么，待朕知道了，她却也不在了……“
皇上叹一口气，“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最简单的幸福在天家又如何容易？“
千遇感觉得到父皇内心深切的悲哀，却不知道他可以说些什么，他坐着不语。
天气虽将入夏，夜里还是免不了凉意习习。坐了许久，千遇觉得有些冷，看了看父皇身上龙袍，便什么也没说。
“与朕走一趟。“皇上开口。
“好。“虽然不知道原因，千遇还是应承下来。
皇上手指撤出流苏般的墨发，目光在簪子上流连片刻，转身走去。
千遇起身，跟着皇上离开小亭。
一路上相伴无言，很快千遇便跟着皇上到了乾越宫。这是父皇寝宫，只因父皇长年勤于政事，一般在乾明宫就寝，这儿倒似是摆设了。
千遇跟着进了乾越宫，却见父皇没有停下的意思，只好又跟着进了内室，待走到一幅画着炷灯的画前，方住步。
皇上在炷灯的几点光晕处指尖轻点，很快就传来机关转动的声响，光影逐渐变得虚无，画后一扇门显现。
他推开门，目光柔情。
室内灯火迷漫，光影阑珊，他一步一步地向里走去，脚步轻缓。
他在一柄长剑前停下脚步，声音温柔，“贤，妻，我来看你。“
千遇目光微动。
终于，皇上转过身，说了一路以来对千遇的第一句话，“这是你母妃生前唯一的遗物，我想，她应是极想见你的。“
千遇不知可以说些什么。
母妃，母妃，是从小未见的母妃，是为他弃命的母妃，是传说中父皇倾尽一生爱恋的母妃，是世族中百年难出一人的母妃，是情坚如石、爱深似海的母妃……但是，他却永不得见。
母妃……十八年来一直萦绕心头的字眼，如何只是一柄剑可以承载得起的思念？
但他还是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柄剑，剑身上闪耀的亮光，剑柄上雕刻的花纹。他仿佛看到母妃执剑而立，笑意吟吟地回望过来，他仿佛看到母妃素白的手指在剑身上摩挲，反射出闪亮的白光，他仿佛看到母妃在软榻上斜倚，目光温柔地看着剑锋……他看不清母妃的脸，却仍感觉她定是笑着的。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却在心里掀起了狂潮，这是母妃啊，原来这就是母妃啊。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静静站着，时间的流逝于他没有任何意义。
暗室烛光阑珊，时光静谧。
他白色的衣裳投上了光晕，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父皇声音，“夜深了，回去吧。“
他依旧木然地站着，许久，皇上听到他略显沙哑的声音，“好。“
皇上看到他缓慢地转过身，面上冷然一片，快步走出去，甚至都没有看身边的父皇一眼。
只是依稀可见眼角一点亮光，在阑珊烛光下微闪一下又迅速不见。
皇上凝神注视着那柄剑，心叹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只有他知道的对不起。
千遇木然地走出乾越宫，他抬头看向残月，眼泪终于还是流下来。
冷风吹来，他只觉面上一阵阴凉，深深一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贯风流不羁的模样。他迈步走回君玉栏，在路过小亭时，停步貌似无意地看了看暗处一丛草木。
月色凉薄，冷风依默。
他走后不久，草丛中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底平静。
皇上送给七皇子的簪子……对了，这七皇子似是故人啊。
他脑海中闪过一张明媚笑脸，梨涡深深，白衣孑然。
他压低帽檐，足尖一点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