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开诚是在第二天上午九点被带走的。
他当时一点都不见慌张,衣服穿戴整齐,深蓝色的西装上连一个皱着都找不到,还刮了胡子修了面,皮鞋上不染半点灰尘。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要被“双规”的落马官员,倒像是提前知道了高升的消息,等着走马上任呢。
在隔离的小房子里,雷开诚的态度一直温和有礼,不过一问到关键问题,他就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态度。所谓的坦白错误,只是承认自己在职期间还不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至于什么掩盖人命,牵扯失踪人口,和大量的金钱交易,雷开诚是绝不承认的。
幸而,这是审查,不是等他认罪才宣判。
但杨六等人按捺许久才收集起来的证据肯定经得起查证,雷家从前就是大商人,祖辈积攒的财富曾捐献了一部分支援退敌,还剩下的硬通货这些年全部成了雷开诚的政治储备金。不是人人都会被什么长生法术蛊惑,有的人更喜欢真金白银,雷开诚用金钱开路,笼络了不少盟友。
这不仅是雷家的事,已经是演变成了一场惊天贿案。雷开诚既是行贿者,又是受贿者!
雷家真的倒了!
当免职决议正式生效的时候,负责看守雷开诚的人惊讶的发现,原本精气神都很充足,体力充沛、精神坚定到足以抗住高强度审讯而不崩溃雷开诚,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败。
短短一分钟内,雷开诚面如鸡皮,身材枯瘦,头发掉了大半,仅存的头发也全部变白,连牙齿都脱落了!风度翩翩的中年成功人士,变成了一个形容可怖的老叟……自信有神的双目变的浑浊不堪,眼花耳聋,背也驼了。
医生给他检查后发现,这人的身体机能竟已衰退到了极致,恐怕连癌症末期的病人都比他健康,也不知是什么在吊着雷开诚最后一口气。
不仅仅是雷开诚。
所有雷家人,不分男女老少,此时身体或多或少都有了变化。
雷元沂和雷开诚是叔侄关系,血缘亲近,他凭空消失了二十年青春,变成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老年人。不仅如此,他还失去了视力。眼睛看上去和正常人没有区别,却对最强的光线都没有反应。
雷开诚的夫人是其同床共枕最亲密的人,她的命运本就和雷开诚牢牢相连,若雷开诚能逆天成事,雷夫人也是万人之上殊荣,雷开诚失败,雷夫人受到反噬不比雷开诚少。
雷开诚还不知靠着什么吊着一口气,雷夫人的身体可不如他强悍,当下就吐血而亡。断气后,脸上都还带着不甘心的表情……可恨啊,明明就快成功了的,却忽然倒在了最后一步!
其余旁支各有反噬报应,雷元沂的妻子虽然回了娘家,因她嫁入雷家时间不长,本身的命运还不算完全和雷家纠缠在一起,她受到的反噬并不大,只是忽然病倒了。
雷少夫人这场病来得又凶又急,急坏了她的父母。
高烧不退让她时醒时睡,迷迷糊糊中她感受到小腹剧痛不已,她泪流喃喃自语叫着“孩子、孩子”,腿间一股热流并不以人的意志转移,已然是沁湿了床褥。
满床鲜血!
她母亲抱着女儿安慰,“你和元沂都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不要太难过,现在雷家正处于动荡中,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才能等元沂回来!”
雷少夫人泪流不止。
她心里有个隐隐的直觉,这会是她和雷元沂唯一的孩子,他们再没有机会孕育第二个小生命了。
邪法威力无穷,可反噬也让享受过邪法好处的人承受不起。
雷家不靠自己的努力,不愿历经几代人慢慢去发展,却走捷径想要剥夺别人的运势,为此不惜和妖道邪魔同流合污,视人命如草芥……小生命虽然无辜,谁让它是雷家的血脉,若是雷家事成,它出生后也是一生富贵。雷家失败,邪术的反噬直接夺走了它出生的机会。
听说了雷家众人不同的遭遇,秦云峥心里恍然大悟。
听过宝镜提起前世的经历,前世雷家应该是算计成功了的,那个快要登顶的雷姓大人物,肯定是雷元沂和雷元洲兄弟其中一人。宝镜认为是雷元沂,秦云峥却坚信雷开诚会把苦心谋夺来的气运加诸在亲儿子身上,那个要登顶的大人物一定是现在看起来不如雷元沂出色的雷元洲!
但或许他和宝镜都想错了。
最大的受益人,才会遭受反噬最严重。
雷元沂不如雷开诚受的罪大,是他想岔了,雷开诚正值壮年,若按照原有、的轨迹一路破格提拔顺利升迁,最有可能登顶的人正是雷开诚才对!前世,宝镜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在位,那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变化,让雷开诚没有顺利上位,却把机会留给了雷家下一代。
“雷家没机会再翻身了。”
除了直接造反,杨六想不通雷开诚要靠什么翻身。见识过雷家人的恐怖状况,今后谁能放心和这样邪意的一家人当同僚,当下属?
至于造反么……雷开诚若是能控制军队,也不会采取如此阴毒的办法成事!
雷开诚还吊着一口气,全靠意志在硬撑,还在等着翻盘的机会呢。
秦云峥却很担心冯堂那边。
“我们在昆市的人传来消息,雷元洲失踪了。”
雷元洲一定是被雷开诚的人藏了起来,只是禁术的反噬连雷元沂未出世的孩子都波及到,真不知雷元洲身为雷开诚亲子,如今又是个什么状态。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无故消失,他藏了起来,我们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这人找出来。云峥,我有个感觉,不找到雷元洲,这件事就不算完。”
秦云峥点头。
杨六体内的蛊虫封印虽然松动,但对觉醒了龙魂的秦云峥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大事。蛊之一字,虽然是从上古传下神秘莫测,它终归是一种生物。
是生物,就要遵守生物的天然特性,龙的等级凌然在众多生命之上,秦云峥能叫百兽朝拜,就能叫杨六体内的蛊虫不敢异动。
如果宝镜醒来一定很高兴,再不必牺牲白鹰的命,一个小小的蛊虫,他也能替六哥解决。冯堂说蛊虫虽然是妖道种下的,却由邪魔亲手培养,如果能在最恰当的时机一举消灭杨六体内的蛊虫和更特殊的七情蛊,一定能给邪魔重创!
秦云峥就在等那个最恰当的时机。
……
众人以为雷元洲藏在了昆市,却不料这人已经北上回京。
京郊小院。
雷元洲被强行带走时还不甘愿,可一行人走到半路时时局突变,雷元洲很快没有顾及儿女情长的心思了。雷元洲病得很重,他眼睛虽然没有失明,双脚却不良于行,四肢亦无法动弹,是被人抬回京城的。
眼下华国虽大,却没有雷元洲容身之处,唯有回到京城,或许才能争得一线生机。
雷开诚派来的人还算忠心,这时候也没把雷元洲丢下。
他们也不得不忠心,雷家彻底完蛋,这些人也逃不出清算,唯有寄希望于雷家胜利,他们才能鸡犬升天。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雷开诚等人的状况没法探知,雷家女眷的消息还是能知道的。雷元洲躺在床上,雷家的人很欲言又止。
“咳咳……说吧,现在还有什么消息是我不能接受的?”
一人面带悲色:
“二少节哀,夫人去了。”
雷元洲病体沉疴,思维也变慢,等到慢慢回味过来“夫人去了”四个字,他想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却摔在了地上。
雷元洲被人扶住,靠在床边,肺腑的黑血根本止不住。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错了。
原来这就是全家的死劫。
喜欢上了一个注定了不能喜欢的人,故事还没开始就注定了一场悲剧。如果不那么喜欢她,自己能早点成熟起来,能帮上家里的帮,父亲是不是不至于一败涂地?
贪恋权力的明明是家里的男人,最先受牵连的却是家里的女人。就在他去昆市前,母亲曾笑着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可有成家的打算。他当时满心满意都是对心上人的担忧和对自己家庭的排斥厌恶,是怎么回答母亲的?随便用几句话不耐烦敷衍过去——如果当时他能当个贴心的乖儿子,哪怕说几句假话哄得母亲眉开眼笑,现在是不是就不那么遗憾!
“二少,大少爷吩咐我们将您远远送走,您不该回到京城啊,此时不走,等敌人反应过来,我们就永远走不掉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不说雷家的男性成员,连和雷家有关系的人都不知道牵扯进去多少,现在是想买消息想疏通都不知道该找谁,原本能疏通的路子如今人人自危,都恨不得和雷家撕扯干净。
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不知道雷元洲要如何翻盘。
雷元洲却不肯走,“你们愿意走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跑到小地方隐姓埋名躲几年等风头过去,把钱也带上,就算雷家感激你们的付出。”
他回京城,本就没抱着找关系的想法,他是在京城等冯先生!
冯先生有神鬼莫测之能,唯有冯先生回来,雷家人才能得救。雷元洲决定呆在冯先生能找到的地方……
……
沙漠深处,医仙谷内,石碑幻境前。
冯堂和茯苓已经对峙了许久。
在外面,冯堂擅医不擅杀,他并不是邪魔的对手。可在医仙谷里,冯堂可以说是医仙谷自己诞生出来的“界灵”,他在医仙谷“出生”,亦在医仙谷得道,与医仙谷的联系不可切割。
在医仙谷内,冯堂可以调用此界的所有力量,心随意动,他可以变成此界的一片云一滴雨,除非神念能完全笼罩一界,是不可能找到冯堂踪迹的。
和茯苓共享记忆的邪魔也深知这一点。
茯苓的人格占上风时,对“弑师”或许会有一丝迟疑,只是冯堂之前将计就计骗其进入医仙谷,茯苓再次被激怒,性格越发偏激。理智失常,邪魔的思维就渐渐占了上风。
邪魔毫无人性可言,骨子里就想毁灭一切美好的存在。
冯堂不敢放他进入石碑世界,只有死死守在石碑界入口处。只要退一步,就是海阔天空叫邪魔无迹可寻的广博之地。冯堂却不能退……一旦邪魔跟着他进入石碑世界,寻不到他,整个石碑世界的生灵都是邪魔口中食物。
石碑世界以外,是医仙谷外围,虽有仙草灵药,对整个世界却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本源力量。冯堂将邪魔挡在了药田和石碑之间的地带整整两天。
两天,应该足够击垮邪魔的左右臂膀了吧?
冯堂死在邪魔手下时还在想,是自己没有教好徒弟,让天外邪魔借着茯苓的贪欲重生,如今以命相抵,却也是自己为除魔尽了微薄之力……幸而,自己还有另一个徒弟,她是个良善的好孩子。
冯堂一死,整个医仙谷顿时动荡不已。
试炼的石碑消失不见,邪魔也在第一时间被甩出医仙谷。
漫漫黄沙中,再也找不到医仙谷之路。
“可惜了。”
邪魔咂咂嘴,他吞噬了冯堂的一部分力量,味同大补。可惜冯堂的死亡让医仙谷不再开启,生生浪费了一整个小世界的资源。如果他能将医仙谷吞噬一空,那实力恢复不到巅峰也能轻易收拾地球上的任何敌人。
邪魔还在回味冯堂的“味道”,表情忽然一阵扭曲。
茯苓的意志又在和他争夺身体的主控权,邪魔狞笑着自言自语:“你的人性就是拖累,人类只会相互欺骗,连你的师傅也时常骗你,他恨不得弄死你……茯苓,丢掉人性,让我们彻底融为一起,只有魔才永垂不朽,才能纵横无敌!”
邪魔的躯体不时变化。
一会儿扭曲成麻花,一会儿直挺着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又躬如虾米。趁着茯苓受了刺激心神有了缺口,邪魔想彻底将茯苓的意识压制,甚至完全炼化,让他真正做到借着茯苓的躯壳重临人间!
只是,茯苓性格偏执,这些年来更是和邪魔本身的意识牢牢纠缠在一起,就犹如跗骨之蛆,怎么也甩不掉。
不仅如此,邪魔还在意识深处发现了一个新的思维。
这个思维既不像他那么暴虐,也没有茯苓的偏执,有的是悲天悯人的医者仁心……他吞噬了冯堂的力量,居然残留下了冯堂的精神印记!
“啊啊啊啊啊!”
邪魔在地上打滚。
冯堂的精神印记虽如烛火般渺小,任他风吹浪打,又始终不肯熄灭。邪恶暴虐的气息,一旦沾染上这种悲天悯人的医者仁心,就像被灼烧般剧烈疼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邪魔不得不放弃炼化茯苓意识的念头,转而联合起来共同抵御冯堂的精神火种后,他才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
这个身体,既属于“灭”,也属于茯苓。
甚至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是属于冯堂的精神火种。
再此从黄沙中站起来的“冯先生”,长相虽然没变,脸上的表情却变得很怪异。他的眼底不时有红光闪过,杀意腾腾……他的嘴角却柔和上翘,叫人不由想信赖。
……
柳荫街内,冯堂交给秦云峥保管的龙凤金针忽然自己颤动起来。
声音如泣如诉,恰似在悲鸣。它们在用自己的方式,送别上一任主人的离开。冯堂和秦云峥定计时,早就有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他不幸身死,就醒宝镜就变成了秦云峥自个儿的责任。
秦云峥抬头望向西北方向,语气沉重而钦佩:
“冯神医,以身殉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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