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虞世南献诏题诗 王令言预知不返 (2)
却说炀帝先见虞世南草诏称旨,心下十分爱他,便要加升官职,后因他题诗敏捷,大胜於己,忽然又忌起才来。故连金帛也不曾赏赐,只说了两句好听话儿,遂打发出来。次日,吏部不知究理,闻得虞世南草诏有功,炀帝御口许他加升。遂上一本说翰林院缺待制学士,推秘书郎虞世南,炀帝看了,也不批允,也不批不允,只是留在阁中,竟不发下。正是:无才每被君王谴,不道君王又忌才;才与不才都见斥,朝廷东阁为谁开?
按下虞世南因炀帝忌才,不得升迁不题。却说炀帝有了诏书,遂传旨命幽州总管元弘嗣提兵三十万,以为前部先锋,直压辽东境地。就将诏书播告四方,声言御驾随后亲征,誓必讨平高丽。元弘嗣领旨,就在教场中点集兵马粮草,前往辽东进发不题。
炀帝又萧后商议道:“这一番游幸乃新河道、新龙舟,朕又新选一班殿脚女,必须叫乐人再制得一部新乐,方才相称。”萧后道:“要新乐,必须陛下自谱一曲翻调,叫众伶官演民方有趣处。若叫乐人自制,新煞了还是这些常套,如何得中对意?”炀帝道:“这也说得是。”遂一面取酒为饮,一面叫朱贵儿、袁宝儿、一班善吹弹的美人,都到面前。大家同吃了几杯,将到微醺之际,却叫众美人各尽所长,或是箫、或是管,或是筝,只捡新奇的吹弹了听。炀帝就中或一声,或二声,但凡巧妙的都采取出来,凑成一曲。炀帝又倚著自家识些音律,且照著宫、商、角、徵、羽的五音,太簇、姑洗、蕤宾、林钟的十二律,细细随著迟疾紧慢,抑扬高下,摹写入谱。那消半日工夫,早已制成一曲翻调《突公子》曲。正是:治国偏无术,荒淫便有才;一声翻调起,千古令人哀。
炀帝制成翻调,遂叫众美人将各样乐器,照著谱儿奏起来。真个是丝清竹脆,管媚弦娇,别是一番声响。虽则是靡靡之音,到其实流丽好听。萧后听了,连声称赞道:“陛下真圣人也!能精通音乐如此!”炀帝大喜,又连饮了数杯,即叫近侍将新谱传出,叫乐人连夜打出,以备游幸供用。众乐人领了旨意,遂聚集一处,各分乐器连夜演习。
却说内中一个伶人,叫做王国风,祖传惯弹胡琵琶。这一日领了旨意,另抄出一个谱儿,日夜在坊中演习。忽一日有事回家,又恐怕演习不熟,就偷空儿在堂前把胡琵琶细细的弹演。原来这王国风,有个父亲叫做王令言,原是有名知音律的乐人,只因炀帝嫌他年老,逐退出不用。这日正养病睡在房里,忽听得外面儿子弹琵琶之声,音律与往日大不相,遂吃了一惊说道:“大变!大变!如何有这样声调?”连忙跳起身来,扶著病走到堂前,问王国风道:“你这琵琶出了几时?从何处学来?”王国风见父亲问得古怪,连忙答道:“此曲出不上五七日,就是当今皇爷,御制了还要游幸江都,叫做翻调《突公子》曲。
”王令言听了,不觉呜呜的哭将起来,说道:“先皇爷东征西战,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方挣得这座江山,不想只享得二三十年,使一旦要家亡国破也!”说罢,两眼中泪如雨下。王国风慌忙止住道:“此曲乃欢乐之词,父亲听了,为何到悲伤起来?”王令言道:“你那里知道?此曲调虽欢乐,然声音淫厉,不出二三年,必有干戈起於四方,天下杀伤殆尽。此曲又名宫声,为君之象,宫声往而不返,皇爷这一番游幸,断不能重转东京矣!你千万不可从行。若要从行,定做他乡之鬼矣!”说罢,又号陶痛哭。王国风晓得父亲同达音律,见说到剀切,也自著忙。因说道:“父亲这话要谨慎,倘然皇爷知道,其祸不小,儿子只是不去便了。”王令言道:“我们倒无大祸,只恐怕皇爷到有大祸。”王国风再三劝解,王令言方才走了进去。一边走,一边犹含泪叹息道:“好社稷,忽然至此,可惜!可惜!”正是:天心莫道深难测,一曲新声识者窥;试问当时忧国者,谁如野老泪先垂。
王国风次日依了父亲言语,竟自托病辞退,众乐人又选出一个补了演习不题。却说炀帝急急要游幸江都,在宫中各色俱打点齐整,只等殿脚女一到,便要起身,连连差中官催促。一日,高昌忽飞马来报道:“殿脚女一千名,俱已选到汴渠,候旨亲选定夺。”炀帝听了大喜道:“时日迫急,不必亲选,就差你分派定了,一缆十人,一船百人。一千殿脚女,分派在十只大龙舟上。有风时挂起锦帆,只叫他各持缕金兰楫,绕船而坐。若是无风,便要牵缆而行,可忙忙教他习熟。其美恶待朕登舟之后,再加选择。”高昌领旨,依旧飞马而去。炀帝因诸事俱备,遂传旨著越王一个守国,留一半群臣辅助,又命礼官选了一个吉日起行。到了这日,炀帝同萧后龙章凤藻,打扮出一个天子家气象,共坐了一乘金围玉盖的逍遥辇,率领著十六院夫人、三千美女、无数宫嫔,都驾著七香车,围绕在前前后后,众内相都是蟒衣玉带,骑在马上,左右随侍。又因借征辽的名色出门,銮与前面,又有许多兵马排列,真个是龙旗招展,凤带飘摇,从古帝王游幸,那有这般富贵!后人有诗吊之曰:帝王都有好风流,谁肯因荒便送休?独有隋家慨天子,江山只换一遨游。
炀帝打点齐整,正要发辇,忽听得辇傍哀哀哭声。炀帝忙看时,只见一人俯伏在地,哭奏道:“奴婢送驾!”不是别人,却是西苑令马守忠也。炀帝见了道:“好生看守西苑,不消送罢!”马守忠奏道:“万岁銮舆已发,料难挽留,只望万岁早还车驾,奴婢不胜望。”说不完便哽哽咽咽,腮边泪如雨下。炀帝道:“朕偶然游幸,何必这般伤悲?”马守忠道:“奴婢想万岁造这一座西苑,穷年屡月,千工万匠,也不知费多少心机,也不知花多少金钱,方盖得成五湖、北海、三神山、十六院这般风景,不异天宫,何殊仙岛。今万岁一旦弃之而去,致令园林冷落,殿院肃条,臣对景伤心,故不禁欷泣下,伏望万岁再思而行。
”炀帝道:“朕非不恋西苑,这也是天意如此。偶然思想江都,要去游赏。只要你好好看守。不要差池了,被人笑朕充甜桃而寻苦李也。”真个兴亡自有先兆。炀帝一边说著,也不觉惨然於色,就像要哭的一般。马守忠道:“奴婢尽心收拾西苑,断不敢荒芜。但不知万岁车驾何日方还?”炀帝道:“朕浮萍断梗,飘零无定,还京之期,焉能有日?”左右见炀帝说话颠倒,俱骇然惊叹。还是萧后看不过,代说道:“车驾游幸江都,多也只一年半载,就要回銮,何必这等恋恋?”马守忠不敢再言,含着眼泪,磕一个头,退将下来。二人一段依依光景,就像死别生离,再不见面一般。正是:社稷兴亡自有机,机来不觉露其微;谁知万乘欢腾日,忽有阉臣泪湿衣。
马守忠方才退下,銮舆正要拥街而行,忽又一派哭声,从宫中涌出。只见上千宫女,聚做了阵,乱跑将来,拦定车辇,不容前进。齐声说道:“万岁弃了我们往那里去?”原来炀帝的宫女最多,虽有无数龙舟,毕竟装载不尽,只带得一半,还留下一半守宫。这一半宫女不得随行,因此拥住车驾,不肯放行。炀帝见了,忙吩咐道:“朕前往征辽,乃朝廷大事,如何强留得住?”众宫女道:“辽东小国,何须要御驾亲征?”炀帝道:“亲征别有妙算,非汝等所知,不须苦苦拦阻。朕平定辽东,车驾即当回也!”众宫女道:“辽东几时得平,车驾几时得回?只望万岁不要去罢!”只因炀帝平素侍宫女有情,故今日一个个不顾好歹,拚死命上前挽留。也有攀定帏幔苦劝的,也有拖住轮辕不放的,也有扒上辇来分说的,也有跪在地下啼哭的。炀帝百般安慰,众宫女百般劝留,这一阵道:“我们也愿随去!”那一阵道:“我们死也不放。”乱哄哄的都嚷做一团。正是:娇攀媚挽不胜愁,只愿君王行处留;莫道江山游乐尽,尚遗一种好风流。
不知众宫女毕竟如何得退?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