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明霞观李北海射鱼 (2)
以臣看来,杨梅虽茂,终不如玉李之盛。”炀帝不悦道:“你们这些肉眼,如何认得?待朕亲自去看。”遂上了金舆,竟到西苑来。早有杨夫人、周夫人接住奏道:“二院一齐开花,大是奇异。”炀帝问道:“杨梅乃西京移来,原来宿根老本,固该十分茂盛。这玉李乃外邑所献,不过是浮蔓之姿,如何也忽然茂盛?”二夫人道:“正是这般奇怪,玉李转盛似杨梅。杨梅的茂盛虽比往年大不相同,却还是人间有的;玉李开得没枝没叶,一层一层都堆将起来,真若有神助一般。”炀帝道:“那里便得如此!”二夫人道:“圣目亲看便知。须臾驾到了明霞院。杨夫人便要邀炀帝进看玉李。炀帝不肯下辇道:“先去看了杨梅,再来看它。”杨夫人不敢勉强,只得让辇过去。自家转随到晨光院来。炀帝进了院,竟到杨梅树下来看,只见花枝簇簇,果然开得茂盛。怎见得?有《梅花引》词一首为证:
红一团,绿一团,上下高低簇锦盘。花攒攒,叶攒攒,焕彩蒸霞,浑如锦一般。
千花万蕊都开遍,不留一朵春艳。莫浪看,莫浪看,只恐伤残繁华再继难。
炀帝看了十分欢喜道:“果然开得茂盛!果然开得茂盛!国家祥瑞,不卜可知也。”须臾,各院夫人闻知二院花开,也都来看。看见了杨梅茂盛,皆极口称赞。炀帝大喜,便要排宴赏花。众夫人不知炀帝的心病,一齐说道:“闻知玉李开得更盛,陛下何不一往观之?”炀帝笑道:“不必去看,料没有杨梅这等繁盛。”众夫人道:“盛与不盛,大家去看看何妨?”炀帝被众人催逼不过,只得同到明霞院来。才进得院门,早闻见浓浓郁郁的异香扑鼻。及走至后院,开了轩窗一望,只见奇花满树,异蕊盈枝,就如琼瑶造就,珠玉装成,清荫素影,掩映的满院中祥光万道,瑞霭千层,真个有鬼神赞助之功,与杨梅树大不相同。怎见得?有《踏莎行》词一首为证:
白雪横铺,碧云乱落,明珠仙露浮花萼,浑如一夜气呵成,果然不假春雕凿。
天地栽培,鬼神寄托,东皇何敢相拘缚?风来香气欲成龙,凡花谁敢争强弱。
炀帝看见玉李金光璀灿,也不像一株树木,就似甚么宝贝放光一般,吓得炀帝目瞪痴呆,半晌开口不得。众夫人不知其中究理,只管称扬赞叹,众内相宫人也不识好歹,这一个道:“大奇!大奇!”那一个便道:“茂盛!茂盛!都乱纷纷称扬不绝。炀帝气了半晌,忽大声说道:“这样一株小树,忽然开花如此,定是花之妖也!留之必然为祸。”随叫左右,快用刀斧连根斫去。众夫人听了,都大惊道:“开花茂盛,乃是国家祥瑞,为何转说是妖?到要伐去,望陛下三思。”炀帝道:“众妃子那里晓得,只是快快斫去为妙。”众夫人再三苦劝,炀帝那里肯听,喜得众太监人人皆爱惜此花,捱来捱去,不忍动手。正要斫,忽报娘娘驾到。原来萧后听得二院开花茂盛,故来赏玩。到了院中,见过炀帝。众夫人接住就说道:“这样好花,万岁转说他是妖,到要伐去,望娘娘劝解。”萧后仔细将玉李一看,果然雪堆玉砌,十分茂盛。心下也沉吟了一会,因问炀帝道:“陛下为何要伐此树?”炀帝道:“御妻明白人,何必细问?”萧后道:“此天意也,非妖也,伐之何益!陛下若威福不替,则此皆木德来助之象也。”炀帝道:“御妻所见极是。”方才不叫伐树。
杨夫人见不伐树,就要排宴来赏。炀帝随起身道:“且同御妻去看杨梅。”大家依旧一齐同到晨光院来。萧后看那杨梅,虽然茂盛,怎能敌得玉李。然萧后终是个乖人,晓得炀帝的意思,只得勉强说道:“杨梅香清色美,得天地之正气。玉李不过是鲜媚之姿,以妾看来,二花还是杨梅为上。”炀帝方笑道:“终是御妻有眼力。”随命取酒来赏,须臾酒上,大家就在花下团坐而饮。饮了半晌,真个是观於海者难为水,只因看过玉李繁衍,故把杨梅都看得平常。大家口里虽然赞美,心中都有一点不足之意,故此饮酒不十分起兴。就是炀帝自家看了一会,也觉得没甚趣味,忿然立起身说道:“这样时节,春光明媚,大家皆是文意,五湖中多少风景不去游赏,何苦却守着一株花树吃酒?”萧后道:“陛下之论有理,莫若移席到五湖中去。”炀帝道:“要去索性过北海一游,好豁豁这胸襟眼界。”众夫人听了,忙叫近侍将酒席移入龙舟,须臾安排妥当。炀帝与萧后大家一齐同上龙舟,望北海去游。只见风和日暖,春天的光景,比四时更觉不同。有诗为证:御苑东风丽,吹春满碧流;红移花覆岸,绿压柳垂舟。树影依山殿,莺声度水楼;今朝天气好,宜向五湖游。
又云:君王行乐处,别自有芳菲;禁鸟啼如笑,宫花堕欲飞。寒添新酿酒,暧试薄罗衣;敕赐教歌舞,留春不放归。
又云:宫中三二月,景物百般新;娇鸟天然曲,佳人自在春。水波青荡漾,山色紫嶙峋;闻道过湖去,龙舟箫鼓陈。
炀帝与萧后、众夫人在龙舟中把帘卷起,细细的赏玩那些山水之妙。又叫新选的美人来歌舞作乐,欢欢笑笑。不多时,早游过了北海,到了三神山脚下,大家一同登岸。正待上山,忽听得波心里跳跃的水声响亮,齐回头看时,只见海中一个大鱼,翻波触浪游戏而来。起初犹在中间,扬鳍鼓鬣,后渐渐逼近岸边。炀帝见那鱼有些古怪,便不上山,转同萧后走回海边来看。那鱼见了炀帝,就如认得一般,也不避去,也不沉入,只管在岸边水面上游来游去。炀帝定睛细看,却是一个大鲤鱼,有一丈四五尺长短,浑身上锦鳞金甲,照耀在日光之下,就如几百万点金星。真个是:非现非潜跃在渊,半波半浪戏长川;分明已具龙鳞甲,只待风雷便上天。
炀帝见那鱼生相,有些奇异,又长又大,心下也有十分惊讶。又见他游来游去,再不肯沉入水中;又是个鲤鱼,与“李”字音义相同,心下著实不畅。看了半晌,狄夫人忽指道:“陛下看那鱼额上,隐隐像有一个红字一般。”炀帝再细看时,只见那鱼额上,是朱红写的一个“角”字,偏在半边。炀帝看了又看,忽然想起说道:“原来就是此鱼。”萧后忙问道:“此是何鱼?”炀帝道:“御妻记不得了?朕昔日曾与杨素在太液池钓鱼,有一个洛水渔人,持一尾金色鲤鱼来献,朕见他有些奇相,就放在池中,后来虞世基凿海,要引入活水,遂与池相通,不知他几时便走到海中,养得这般大了。
”萧后道:“陛下如何认得?”炀帝道:“朕放入池时,因他无名,曾将朱笔题“解生”二字在额上。今日生字俱已浸去,止有“解”字半边一个“角”字在上,岂不是它?”萧后道:“鲤有角,非凡物也!陛下不可不知。”炀帝笑道:“朕为天子,岂不知此?待朕展屠龙之手,除此心腹之患与御妻看。”随叫近侍取弓箭。近侍们忙到蓬莱山餐霞殿中,取了一张气胎雕弓,几枝赤茎羽箭,奉与炀帝。炀帝接弓在手,引箭当弦,展起袍袖,觑定了那鱼肚腹之上,“飕”的放一箭去。说时迟,行时快,箭刚发去,忽然水面上卷起一阵风来,刮得海中波浪滔天,就像有几百万鱼龙在波中踊跃的模样,浪头的水沫,直喷上岸来,连炀帝与萧后、众夫人衣裳,尽皆打湿。吓得众人一个个都魂飞魄散,往后到退。正是:天下神物不寻常,弓箭如何得中伤;好笑君王不思忖,翻教波浪溅衣裳。
炀帝被风浪扑面卷来,吃了一惊,立脚不定,慌忙与萧后、众夫人避入殿中。因说道:“此鱼虽大,不过还是一鲤,又未成龙,如何能作这般大风大浪?”萧后道:“此鱼虽未成龙,定然是个龙种,决非池中物也。”炀帝道:“朕方才箭刚发去,风浪就起,也不知可曾射著?”萧后道:“若是射著,决不能起这样风浪。”炀帝道:“昔日杨素到曾劝朕杀他,以免后日风雷之患,朕不曾听,岂知今日果应其言。”众夫人道:“纵是成龙,也无甚大事,何足介意?”大家又谈论了半晌,波浪方才宁静。炀帝吃了这惊,也无兴上山游览,依旧同萧后、众夫人上龙舟往北海摇回。方登南岸,只见中门使段达俯伏在地,奏称有紧急表文奉上。只因这一奉,有分教:天下兵权,尽归真主;宫中歌舞,迷杀昏君。正是:天心一有属,人事便分张;一任君王忌,名偏达未央。
段达不知有何表文来奏,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