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戚宗孝到城中闲走,带了银包,思量买些东西回家。却见个人,手中拿一座鼎炉,一条汗巾,插着个草标儿,沿街求售。戚宗孝看见,认是穷户人家将出来变卖的,价钱一定相巧。便叫住了,待要买他。那人见戚宗孝叫唤,连忙上前说道:“老爹要买吗?小的其实没银子用,情愿贱些儿卖与你吧。”戚宗孝道:“这两件东西,你要多少银子?”那人道:“这座鼎炉,乃宫中之物,是宋朝遗下来的,内外鎏金,四围嵌宝,实是一件重器。当初原系五十两银子买的,如今但凭老爹吩咐。”戚宗孝道:“目下生意艰难,须论不得向日的价了。”那人道:“我因欠了些官粮,故此急欲变卖。只要银子真纹,少些也说不得。”戚宗孝道:“我都是瓜纹在此,正好与你完官。”那人道:“相求一看如何?”戚宗孝道:“这个使得。
”便向腰头挖出银包,在人家柜上解开,拈一锭与他看样。那人接到手,仔细一看,突然大惊道:“你这银子从那里来的?”戚宗孝道:“是生意中用下来的。好不好,何妨明说,怎么如此大惊小怪。”那人道:“谁人用与你的,这银子共有多少?”戚宗孝道:“银子朝来暮去,那里记得。你问他怎的?”那人把他衬银包的纸儿也取起来一看,更觉骇然。戚宗孝发急道:“卖与不卖也由得你,如何这等盘问。难道这银子偷你的不成?”那人道:“却有缘故。你尊府住在何处?”戚宗孝见他如此纠缠,又好笑,又好恼道:“青天白日,撞你这个人,絮絮叨叨是甚么意思?”连忙把银包拎了,放在腰头,转身就走。那人着乖,反不跟他,故意走了那一头去。偷眼瞧戚宗孝走过了一二十家门面,才缩转身来,悄悄尾定了他。戚宗孝却不防他跟着,走了回家。那人远远看他进去,便吩咐邻里好生看守,忙去报官不题。诗云:
疑信关头勘假真,当场相识岂无因;早知奇奇逢人卖,悔杀将金赚与人。
戚宗孝见这人盘问得蹊跷,到了家中,心里疑疑惑惑,不知是甚缘故。停了一会,忽见方才那人同着五六个青衣捕快,凶凶狠狠走进门来。看见戚宗孝,不由分说,从怀里取出短棍,拦腰几下,打得蹲倒在地。口里骂道:“你这贼囚,做了大伙强盗,却藏匿在这里,累我们三日一比,吃过多少痛苦。今日天眼恢恢,原被我们获着了。”戚宗孝不知那里帐,只大哭道:“我良善百姓,犯甚么法,却来拿我!”一句话还不曾说完,早被方才那人,举起棍儿兜肩几棍。戚宗孝昏晕于地。众人赶到里头,尽情搜卷一番,方才取大葡萄链子,把戚宗孝锁着,乱拖乱打,拿进城中去了。妻子周氏,号天叫地,哭个不止,却没头没脑,又不知是甚么事情,引得过路的人都蜂拢来看,也都猜解不出。
原来,卖炉的那人,却是刘天相的家仆,叫做屈四,只因家主遭此一场劫案,缉获了年余,没些影响。众家人也分头搜捕,或扮客商,或装僧道,或做买卖,沿街穷访,遍地追求。不期冤愆凑值,恰好遇见了戚宗孝,要买他手中之物。那屈四乖巧,就骗他银子出来看样,偏偏这锭银子心里有个安字。屈四却认得这锭银子,是新安县解上来的中伙银子,刘天相扣他做俸薪的。又见他衬银包的纸儿,有几行细字,也取来一看,恰又是广肇道驳下来的详文,现有刘天相的关防在上,当初偶然将他封了银子。也是合当败露,戚宗孝把来衬着银包。屈四等众人,正因寻缉了年余,没有形迹。
忽地看见了戚宗孝这锭银子,陡然着惊。且又见了纸上的关防字迹,认得明确。只道那戚宗孝定是当日这伙大盗无疑。况戚宗孝又含含糊糊,不说这银子是甚么来路,一发信为真实。但系大盗,恐有防备,一个人不敢拿他,只得暗暗跟到其家,吩咐里邻看守,如飞到府里报了捕役,一同来捉。昏天黑地,锁了出门。这些远近邻里,闻知戚宗孝盗情事发,被捕快拿去,都走来看。只见家里搜得精光,婆子周氏坐在床上,眼都哭肿。众邻里问他来历,周氏总推不知。邻里笑道:“我说向来你家穷得异常,旧年忽然有这些银子撒漫,定得着异路财帛,如今果然破败了。”众人都一笑而去。
却说屈四,同捕役拿了戚宗孝,解到府前私衙内,才是二梆,便带去西廊下锁着。把他家中搜来的赃物,逐一检看。只见一个皮匣里,尚剩百余两银子,尽是宦囊中物。方才那银子包也在其内。众人见了真赃,一发没有疑惑。未几知府升堂,捕快忙把人犯解进。正是:
银在人何在?赃真盗未真;当初蒙侠士,今日陷平人。
太守坐了堂,众捕役同屈四上去禀道:“旧年打劫刘通判这大盗案,已获着了一名,解在台下,求老爷细鞫。”太守道:“可有赃证吗?”屈四道:“真赃现在。”便将方才遇见戚宗孝,认出安字原银及纸间印信的话,备细禀明,把银子送上案头,与太守查验。太守逐一看明,便拘齐地方邻里,然后唤戚宗孝上去,问道:“旧年行劫刘通判的是你吗?”戚宗孝跪上案前,哭禀道:“青天爷爷在上,小的其实是村庄小民,现住南雄城外,种田过活,并不曾做过犯法事情。老爷高悬明镜,怎敢半句虚言,求老爷笔下超生。洪恩万代。”太守怒道:“真赃现获,何得尚尔抵赖!只问你当日劫得多少银子,同伙共有几人,执何器械杀死刘通判,是何人动手,怎样分赃,如今伙盗现在何处?可一一招来,免得受刑!”戚宗孝道:“小人实实没有为盗,招出甚么来。”太守道:“叫地邻上来。”地邻跪上丹墀。太守问道:“你既是地邻,可知戚宗孝平日做甚么勾当,与那样人往来?劫的赃物在家,你们可知情吗?须实实说上来。若替他讳饰,就动刑了!”地邻禀道:“小人们虽是地邻,他做歹事,如何肯与小人们晓得。
他向来原种些田,只因连年荒欠,官粮积债,日不离门。旧年本城失事之后,戚宗孝忽然骤富,小的们也疑心他做了歹事,只因拿不着把柄,未知真假,不敢首他。不想今日终得败露。这些都是真情,望老爷详察。”太守听得明白,又叫戚宗孝上去问道:“去岁失事之日,那些邻里见你骤富。这等看起来,明明是你打劫的。赃真证确,还敢强辩吗?”戚宗孝道:“小的若打劫了刘通判,分有赃银,便该灭起踪迹,如何肯把原银出来使用,并将纸上印信,露别人的眼目。只求老爷详情,便知真假了。”太守喝道:“你既不曾行劫,这银子那里来的?”戚宗孝道:“小的实有隐情,今老爷下问,怎敢不说。当初小的其实贫穷,求生不得,实欲寻死,方将自尽,忽有一人,打门而入,救活小的夫妇两命,丢下这包东西,与小的活命。小的不知来历,误受了他,并不是打劫来的。若有半句虚言,愿甘万死。”太守道:“这个人可认得他吗?”戚宗孝道:“当日是黑地里把与小的,不通名姓,悄悄去了,那里认得。”太守拍案骂道:“好胡说,这人既不识面,怎肯与你许多赃银。既与了你,怎又猝然遁去,显系同伙,还敢巧辩!不动刑罚,如何肯招。
皂隶,与我夹起来!”皂隶吆喝一声,拿下阶前,退去鞋袜,套上夹棍,着力一收。可怜戚宗孝,从未受刑,痛昏在地,再忍不过,只得屈供道:“小的果系行劫刘通判的,总是一死,求老爷免了夹吧!”太守便叫松了,问道:“当日打死刘通判是你动手的吗?”戚宗孝道:“是小人动手的。”太守道:“你同伙有多少人,如今逃在何处?”戚宗孝道:“同伙有五个人,原是路上约会的,不知住处,也不晓得名姓。”太守道:“既与你同伙,岂不知他姓名去处?再夹起来!”戚宗孝乱哭乱喊,只得随口捏了几个姓名,并四散去向。太守当堂差了捕快,出境缉获。又问戚宗孝道:“当日既是你为首,分得多少赃物?”戚宗孝道:“小的因是为首,独分了二百两。”太守道:“打死刘通判是甚么器械?”戚宗孝本不曾做盗,不知说甚么好。只得胡乱答道:“是棍子。”太守便要再夹,戚宗孝没法,只得又说是枪。倒是捕快,把铁杆往地上一丢道:“凶械现在,还想胡赖吗!”可怜戚宗孝,只得认是铁杆子打死的。当下太守将戚宗孝拟了强盗,已行夺财伤人之律,问成斩罪,画了花押,吩咐收监。只因这一案,有分教:侠士拼生,村夫奋义。不知戚宗孝后来可能昭雪?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