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劝人生在世,外财不可妄贪。
总然到手无命耽,枉惹一场祸患。
莫道无人知觉,须知屋里有天。
千方百计把人瞒,终来要露破绽。
话表于公闻店家言了一遍,说:“你这侄媳是不愿改嫁的了。”店家回答:“那是自然,我这侄媳孝顺无比,一则要侍奉婆母,以终天年;二来矢志柏舟,定要上山东搬他夫主灵柩,誓不嫁人。谁料他父混账,硬强着给他女找了个主,不两日就来成亲。客长,你想这节事教人如何咽的下去?”于公闻言,暗骂:“世上竟有这人面兽心不见天的匹夫!这烈女节妇原是天地之正气、国家之祯祥,刘某不成全女儿的节志,反倒逼女改嫁,人之无良至于如此,实为千古痛恨!”遂口呼:“店东,你侄妇立志守节,这系两家体面,他父逼女改嫁,你私下不能与他父讲理?这县官是作甚么的?你就该同你侄媳前去告状,才是正理。”店家“咳”了一声,口尊:“客长,如今告状太难,不提告状则可,若提告状,令人不敢睁眼。前者有山西生员携妻进京,被红门寺大空和尚喝令众恶僧把生员之妻硬抢入寺,那生员在房山县控告。林知县图和尚的贿赂,在公堂责打生员三十大板,问成诬告,上了三道钥的法具,掐监下狱,至今有十数日,未知性命存亡,看起来谁还敢告状?应了俗语:‘屈死莫告状,饿死莫作贼’了。”
于公听店家说出红门寺和尚之事,打动自己心怀,口呼:“店东,这红门寺和尚有何神通,就敢如此放肆?”店家说:“我不得其实,是闻人传言。这红门寺内掌教和尚法名大空,寺内有五百僧徒,俱有些本领。二来神通广大,手眼甚多,就是俺这县太爷,也畏他三分。大空有意占山为王,谋反大逆,不遵王法,横行无忌。客长你老想想,如今世道难讲情理,凭一个生员媳妇,被和尚抢去,告到当官,反惹受刑坐监。我这侄媳被他爹娘找的这个主,也是硬揸,我们这状告不的了。”于公说:“在下一生好打不平,爱管闲事。这林知县与我有薄薄的相与,我若写一封信送去,或者他看我三分体面,给你作一个主,保全你侄妇的一片贞节,也是有的。”店家口呼:“老客长,你老与林太爷是甚么相与,他这等为力?”于公说:“俺那相与你不必细问,久后自明。你将字柬投到,我管保他不能将你打板收监。”店家李大伦闻言,看了看于公,心中暗想:“这客长相貌不凡,决非碌碌庸士,必是一位刀笔老生员。”遂抱拳秉手含笑,口尊:“老客长萍水相逢,过蒙提携,慨然协助,实出意外,暂且失陪。”言罢向外去了。
于公暗想:“这红门寺恶僧行霸,必然那石氏秀英被他抢去无疑了。这作恶孽僧,抢霸良家妇女,纵欲贪淫,横行无忌,藐法欺天,自知山高地僻,黎民含冤,无处申诉,那知恶迹败露。我于成龙前来私访,想是你恶贯满盈,大数已尽,若访出实据,难脱我手。好一林知县,该死的狗官!你的该管地方,既有此恶魔,你就该剪除。你不除莠安良,反助恶为虐,我到了房山县,看你狗才有何话讲?”
于公正在恨骂之际,只见店家自外领进一少年妇人来见。此少妇从美貌中现出一派沉重正气,身着素服,面带愁容,来至面前,双膝跪倒,向上叩头。于公问:“店家,此妇为谁?因何行此大礼?”李大伦说:“这就是我那侄妇刘氏锦瓶。听我说老客长作主,保全他的贞节,特地前来叩谢。”于公说:“这倒不必,请起来那旁坐,我有话问你。”刘锦瓶坐在一旁。于公问道:“你丈夫亡故,又无子女,你父令你改嫁,是一番好意,趁此适人也可,因何如此依恋,痛哭不已呢?”刘锦瓶口尊:“老客长,自古妇人从一而终,义也,礼也。我丈夫虽死,岂可以存亡而改心?我矢志柏舟,定要守节。二则我丈夫尸骨未冷,焉有改适之理?再者我丈夫死的有些不明,我要替夫雪冤,我那败坏人伦的父亲硬强逼我改适,以败我之志,因此我婆媳啼哭。
”于公问:“你丈夫命丧他乡,何以知死的不明呢?”刘锦瓶遂将丈夫托梦,父写假信,逼女改嫁,从头至尾细诉一遍。于公说:“依你说你丈夫被你外门所害,那封书信必是假的了。但则梦警是虚幻,难以认真;并且仇家又系骨肉至亲,同胞兄弟,莫说此事真假未定,就是真,你竟肯为丈夫一人去告你生身之父、同胞之兄么?”刘锦瓶闻言,正色说道:“我未出阁,在家遵父母之训;出阁依丈夫为主,穿衣见父,脱衣见夫,何亲何疏?至于胞兄,不足论也。”于公闻言,不由大悦,曰:“好!好一个烈女班头、节妇领袖,脂粉业中出此侠骨,可喜可敬!既与你夫主报仇,须得访明真切实据,方可告状。在下相面卖卜,那没头脑的异事,不知办了多少。我不免前去云游,给你们访究去,便见真假□□。若无此事,切不可轻举妄动,伤了天伦和气;若果访出水落石出的实据,我必与你写张冤状。风闻保定府于按院不久由此经过,你就拦舆鸣冤,替夫雪冤报仇,易如反掌。你且忍耐回家,候我之音。”刘锦瓶走近于公面前,深深下拜,说:“多谢老客长的高情。”遂回家去了。
这李大伦口尊:“老客长,还有一件难事,刘诚给我侄媳找妥主了,万一前来硬行抬亲,那可怎了?”于公说“不来抬亲便罢,若来抬亲,你多约壮年之人,把他那轿来断下,休教他抬了人去;若是惹出事来,在下一面承管,不与你们相干。”李大伦闻言一撇嘴,口呼:“老客长,别拉大话哩,到明晨,你老一登程行路,去如黄鹤,俺们惹出祸来俺们受,不与老客长相干不咧。”不由冷笑起来。
周清在旁不悦,将眼一瞪,喝道:“少得胡言,大——”周清刚说出一个“大”字,于公瞥了一眼,周清把那“人”字就咽回去了,随改口说:“大汉子,怎么胆怯?我师傅为你家的事,我师又不是那言行不顾之人,决不做那有始无终之事。你自管放心,惹出祸来俺师徒承管,与你无干就是了。夜已深了,你歇息去罢。”李大伦退出上房,主仆收拾安寝。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用了早饭,令周清在店中等候。拾掇了一个小小包裹,包着纸笔墨砚、《百中经》、算卦之书等类,挎负在肩,离了节妇镇,一路而来。行至绿杨滩,走进庄中,手敲卦板,口中念道:“诚演六爻周易神课,能断人之祸福休究,批讲子平八字,就知人之富贵贫贱,穷通寿夭、吉凶祸福,不灵分文不取,毫厘不要。”
正然吆喝,忽闻有人呼唤:“算命先生,向这里来。”于公闻唤,抬头一望,街北站着一人,约有三十来的年纪,生的浓眉暴目,口大唇粗,面现凶横之形,不像安分良民——此人正是刘大勇。
这刘诚父子三人,自从不见了那六百银子,昼夜纳闷,又恐谋害李尽忠人命案事犯当官,提心吊胆。忽闻外面有算命先生吆喝不灵不要钱,刘诚说:“你哥俩谁去将算命先生请进家来,算一算咱父子三人可躲的过去凶祸否?六百银子找的着否?落在何人之手?”这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报应循环无差,鬼使神差,他父子同心。刘大勇说:“我去唤去。”遂唤先生向这里来。
于公随走近前,口呼:“老兄,你莫非要算卦么?”大勇说:“不算卦唤你做甚么?快随我来罢。”于公在后跟随,进了大门,来至屋内,刘诚让坐。于公落坐,问道:“唤我进来,想是要算卦吗?”刘诚说:“正是,我有一宗银子,昨日失脱,不知落在何处,寻找不着,烦劳先生与我父子三人占算占算,若是找着的时节,重重的谢先生。”于公问:“银有多少两?”刘大勇接言说:“六百两整。”于公问:“何时失迷不见的。”二勇说:“是八月十四夜间失脱的。”于公说:“这就是了。”故意展开《百中经》查看,心中暗想:“此家之光景,屋内焉能竟有六百银?大约必是刘诚父子三人了,他言失脱六百银,与刘氏锦瓶之言梦中所说六百银相符合,须得宛转究出证见方实。”遂问道:“这六百银素日是用甚么器具收存?必得说明,方可占算。”刘诚说:“是在褥套内装着。
”于公又问:“是只无银子还是连褥套不见了的呢?”刘诚说:“日间还有银子,夜间竟剩空褥套了。”于公问:“那褥套有否?若有,这银易找。这银是自向他处走去也是有的,我会奇门遁甲之法,你将盛过银子(的)褥套取来,上边贴上符咒,掐诀诵灵文,遣六丁六甲神就将银子拘回来。这为合浦还珠之法,轻易不使,若把银子拘来,得重重谢我。”刘诚说:“先生放心!你若给我把银子拘来,我谢你一个元宝。”于公笑说:“如今的人无良者多,俱是过河拆桥,擦嘴无恩,只怕你见了银子,就舍不的给我了。”刘诚说:“先生,咱们虽是萍水相逢,我刘诚非是见银变心那等朋友。这不是,大儿大勇;那不是,二子二勇;我还有一女在李宅为媳,我若见银昧了良心,教我父子与女立时拆散,永不见面。”刘大勇说:“先生自放宽心,你若将银拘来,给你一个元宝是小事,情愿和你作个刎颈之交;若是前言不符后语,俺弟兄死在他乡,连父母的面也不得见。”
于公说:“既然如此,快把褥套取来,我好贴符作法。”大勇心喜,把褥套取来,放在于公面前。于公留神一看,只见上边有八个字,写的甚实真切:“丙午年制,李尽忠记。”于公观罢,遂将自己小包袱解开,故意的吃惊说:“不好了!竟将画符的朱笔朱砂竟忘带出来,如何画的符呢?”刘诚说:“画符必得使朱笔么?”于公说:“那是自然。”大勇说:“使墨笔画罢。”于公说:“墨笔画不灵,你且把褥套收讫,待我回寓将朱笔朱砂取来,再画也不迟。”遂背起小包裹往外就走。刘诚父子嘱咐先生务必早来。于公说:“勿须叮咛,我还挣一个元宝咧。”辞了刘家父子,离了绿杨滩,竟扑节妇镇。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