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定村是个后发展起来的村子,这里的村民大部分都是抗战时期迁徙过去的。其实只是因为这地方太过于偏僻,而且四处无良地,任是哪个村子也不愿意搭建在这里。到了抗战的时候,众人逼不得已,只能偏安一隅,寻求个安身立命之地。这流民里头有一个穷秀才,姓冯,算是唯一有点文化的,到了地方一问当地人这鬼地方叫什么名字,当地人给他说他也听不懂。支支吾吾比比划划了半天,穷秀才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我也不敢去县里查县志,要不然在这建个村子凑合过日子,再苦也好过出去挨枪子儿。既然营村扎寨就要起个名字,秀才想一想,那就叫祈定村吧。
于是大家就推举他这个唯一村子里有点文化的人做保长,他也会定期给大家做讲学。虽然日子过得紧,但也算是充实。看着村民们渴望学习的那种劲头,他脸上也是天天挂着看得见的欣慰。
新中国成立之后,县里说响应号召修改县志,成立了个专题小组到处勘察,这么一个小村庄就因此终于重见了天日。等到这修改县志的小组成员问及村子历史的时候,大家都耷拉个脑袋沉默不语。这小组成员心里就犯嘀咕,氛围怎么这么奇怪,我问你村子历史,你回答不就行了,有啥磨磨叽叽不好说的?他不知道,这事情还得翻回去从头接着说。
日子眼见着过得越来越乐呵,可安乐久了,必定会生出事端。再加上二零年北方特大旱灾,本来就是个贫脊的地区,再这么一折腾日子是没发过了,悲剧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催生了。
这村子就搭在山坳里,按理说,这山间的生态系统,应该足够为这么一个小规模的村子抚养子子孙孙了。可这里是哪里?如果真的和一望无际的绿色生态系统比,他们还真是可怜。四处的山壁上,树都不怎么长,就是一片地道的灰色生态系统。村子方圆几里只有点稀稀疏疏的杂草,可想而知村民存活下来有多么的不容易,初期的时候开垦开得手都磨起泡,裂开了,却还是每天不停的翻地。就连他们跨过一座山,从别的地方挖回来的蚯蚓都不爱在这地方帮忙。往远处走两里半还有片池塘,不用说,这肯定是孩子们的圣地。尤其是夏天,这群熊孩子就在池塘里玩的最起劲,成天不回家。
有一天晚饭后,冯保长吃饱了在村子里溜达消化食,看见一小孩乌漆墨黑的,踉踉跄跄往家走。冯保长就叫住他,问:“嘿,你这小孩是谁家的?”
这小孩说:“我是西头打刀老李家的。”
冯保长弯下腰来,用眼睛扫着他说:“你这是咋搞的?弄得一身这么脏。”
小孩略带委屈说:“我和狗头他们在池子边上打泥仗,最后一致选出最脏的那个人回家之前不能洗掉。我打着打着不小心崴了一下,摔了一跤,就只能这样回家了。”
冯保长突然灵光一闪,对啊!怎么之前没想到?池塘里的泥巴挖出来搅和在地里,这效果肯定能好上千百倍!
于是冯保长赶紧号召大家去池塘子里挖泥巴,掺到自家的地里。就这样,辛苦折腾了一阵子,这地终于变得肥沃了起来。冯保长暗自得意,心想,要没有我,这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该怎么过活下去!村民们对这位可敬的保长也是感恩戴德,逢年过节都一定要往他家送东西,不收还不可以。冯保长心底里的滋味,别提有多幸福,总觉得和乡亲们是融入在了一起,离不开了。
冯保长心里可是想啊,这样的日子让他过到死也可以了。这辈子没能考上举人,但是,有了这群淳朴的乡亲在身边,也不觉得遗憾了。
“不好了!不好了!李三清不见了!”几个小孩簇拥着从秀才家门口跑了过去。
冯秀才听到外边好像嚷嚷着什么,拄着拐棍步履蹒跚地就走出来看看。他此时的腰比之前驼得更厉害了,眼睛也总是眯着一条缝,对不上焦。说他满脸褶子其实不贴切,准确来说整个人看着有些脱像,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精神的面貌。冯秀才心里清楚,自己老眼昏花的,又身染恶疾,眼见着是一天不如一天,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跟他战争中死去的媳妇走了。每次一闲下来,他就会想起媳妇。这心里也是无尽的酸苦,媳妇死的时候,什么都没留下,连见都没能再见上一面。他想建个衣冠冢,是真的想建。可这穷山僻壤的地方,好意思向谁讨要女人家的衣物?
这村里慢慢地就有人流传,听他发过一次疯,坐院子里好像在自言自语,嘟嘟囔囔似乎在说:“我对不起你啊兰英!当初要是和你一起去,说不定还能保你下来!我是真的对不住你啊!想我把你从家里给抢出来,让你受了多少委屈?!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怀疑是不是老天爷带错人,怎么说你也不应该就这么走啊!是我拖累了你!我对不住你啊!……”
这事慢慢就传到了老爷子的耳朵里。冯保长也知道,自己老了,村里人不好意思说而已,是时候退位让贤了。于是村子又选了一个新的保长,冯秀才就在家里悠悠地过日子,偶尔去邻居家串串门。要不然就说以前人和现在人不一样,隔三差五的还是有人给冯秀才捎点东西。冯老爷子心里暗暗发誓,就算是让他死,也要拼尽全力为乡亲们做到最后一刻。
听到什么事情大呼小叫的,老爷子这下呆不住了,赶紧出来看看。出门的时候可能是有点慌,差点就给老屋子那高门槛绊个趔趄,还好及时抓住了门框。
冯秀才是喊也喊不动这群小王八蛋,多亏还有一只老花眼,正好瞄到后边有个娃,还没跟上大队伍。老爷子走过去就问:“咋回事?你们这群崽子嚷嚷啥呢?给我仔细讲讲。”
这孩子也不避讳,也不怕生,说:“西头那个李三清和我们一起在池子里玩水,现在芦苇长得高,狗头就说,不如大家捉迷藏吧。玩了两局之后,大家就都找不到李三清了,怎么叫他也不吭声。就算被呛死了也会浮上来吧,可愣是没看见人在哪里。水深的那一片除了狗头没人敢过去,然后他就自己张罗下水去摸,出来也说没摸到人。摸了几次,我听着好像是狗头他弟喊了一嗓子,说有水鬼,转身就跑。大家一下子就炸了,连跑带颠的都回来了。”
冯秀才疑惑地问他:“你不怕吗?”
这孩子是真敞亮,“有啥好怕的?水鬼那玩意又没人看见,谁知道真的假的?”
冯秀才让这孩子先回家,自己一个人拄着个拐棍踉踉跄跄地往现任保长家走去,想看看这位新晋保长能不能处理好事情,实在不行的话自己也能出出主意。
此时,是一九一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