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方一路胡思乱想,和尹峥一起踏进平素学习的书房。这书房空间甚大,足可容纳几十人,时常在课间便成了众人的“演武堂”,弄得鸡飞狗跳,已然直接间接的吓跑或气跑了五六个先生。最近的这个先生是新来的,才教了三日书,据说是家主特意从京城重金聘请而来,却也没见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不过,尹家这帮子弟,习武尚勤,学文却甚是惫赖,兼之无人有科举向学之心,按照尹岳某日豪情气走一位先生的原话,“吾辈识字习文,看得懂挑战帖就好。先生学富五车,未必敌得过小子一剑!”众人对教书先生自也欠缺了一份敬重畏惧之心,不求先生有学问,只求先生管得少些,至于板子打得多打得重否,尹家的这些习武子弟大多皮糙肉厚,耐得痛苦,倒也不在乎。
先生摆放戒尺笔砚书卷的墨案前,新多了一张精美的梨花木书桌,桌上已经摆好了笔墨用具。众人进了书房,都好奇地看了那书桌一眼,不知道是为谁准备的。直到临上课时分,才看到先生陪同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踱步进来,两人意态都甚是自若,尤其那月白长衫的少年,身姿颀然,宛若春树。“这不是大公子尹峻吗?”恐怕同时间许多人心里都升起了大大的问号,大公子自有专门的老师教导,何时要和大家一起来上课了?难不成是家族预备换继承人的暗示?尹岳心头掠过一阵欢喜,眉头不由一跳。这种异样的表情,自被坐在身旁的尹锡尽收眼底。而不少人报以淡淡的同情眼光看着这个平素与众人都十分疏离的大公子,课堂内十分安静。
大公子尹峻却是面色十分平静,对那些形形色色的神情宛若不见,他微微低下头,敛了笑容,转至梨花木书桌后撩袍坐下,黑发如瀑垂至肩后,他不生硬茧的细长手指拈起一管毛笔,便从墙角处无声无息走过来一个小童,捧着一砚已经磨好的墨放在书桌上。
先生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一叠窗课本子,本来面对大公子时微微含笑的神情瞬间变得冷硬起来,扫视了一眼众学生,将那叠窗课本子随意丢在了讲台上,不轻不重哼了一声。众人才与先生相处几天,只知其姓白,其余一概不知,也尚未摸清这瘦硬中年人的底细习性,一时倒也没有声响,各自微微有些紧张。只有尹岳觉得这先生居然如此拿大,心头暗自不爽,心想,待过几日,教你见识到小爷们的厉害,看你还敢这般大模大样么?
“昨夜批阅你们的窗课本子,简直是令夫子我赧颜,若你们是我教出来的,我不如自挂东南枝罢了。”白先生用两只手指拎起最上面一本窗课本子,瞟了一眼这些貌似温顺,实则桀骜不逊的学生们,拉长声音道:“前日摸底,是听说你们三经集注都已学完,也不想为难你们,就出了个简单题目摸摸底,结果……”他大喝道:“尹川,你给大家读你写的什么!”说罢将手中窗课本子丢出来。
这一声喝端是威猛,震得耳膜嗡嗡,众人瞠目结舌下,尹川面色通红站起来,大约前面的几位先生从来没有这么不留情面过,他面色又羞惭得发白,一溜小跑到讲台前,俯身捡起自己的窗课本子回到座位上,却期期艾艾不肯读。
旁边人好奇抢过,读道:“圣人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学生以为,此句做如下解:儿子们听着了,水清用来洗帽子,水浊用来洗脚,无论洗帽子还是洗脚,水都要自己担来。这是圣人家贫,用不起奴仆,且圣人小气,洗完帽子之水还要洗脚。吾辈武林大家,不可学他也,恐叫外人耻笑……”众人哄堂大笑,读的人也为之厥倒。
白先生摆手道:“武林大家自然不用担水洗衣,就罚你将此题所在的《离娄章句》抄五十遍,三日后给我,好好体味下古人之言。你若少抄一遍,我便罚你去担水一桶,将大家的衣服都洗了。听见没有!”尹川想反驳又不敢,看了看众人幸灾乐祸的脸,咽了口口水,低头讷讷道:“是,先生。”尹岳撇了撇嘴,低声道:“废物。”先生发作了尹川,众人反倒松了口气,心中皆庆幸不是自己。这帮子弟其实大多半斤八两,比尹川未见得好多少。
谁想先生杀完了“鸡”,却不是为了儆“猴”,他在窗课本子里翻了翻,又拎出一本,脸上挂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有眼尖者已经看见窗课本子上写的“尹峡”二字,和尹川相比,这却是一只大“猴”,足以震慑一帮旁系子弟们。那眼尖者冲尹峡悄悄做杀鸡抹脖子状,尹峡心里一急,自己学文上是个草包,若是跟刚才尹川那般再丢一次人,就糟糕了。都说狗急了能跳墙,尹峡也急出了急智,先生还没说话,他已经刷得站起来,双手按在桌沿,语气诚恳道:“先生明鉴,小子以前贪玩,对窗课敷衍应付,总不能通晓圣人微言大义,先前的夫子们也对小子多有放任,现在小子诚心悔过,盼先生有以教我。”他一急之下,还真口中蹦出了几句文邹邹的雅言,让人听着入情入理,众人心中皆想,尹峡平素莽撞,今日这几句话真是叫绝,若是我碰到,多半不能有如此急智。
尹峡的一番话倒把正欲发难的白先生唬得一愣,但他也只愣住一瞬,微微一笑,道:“看在你有悔悟之心的份上,夫子我就不罚你抄书了。”尹峡心中大喜,却听先生又道:“你向我请教圣人微言大义,岂不闻,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既然你如此肯学上进,本夫子就命你七日之内将这《圣人治世三经集注》背下来,若是七日之后背不出,那就是你悔悟之心不诚,狡言善饰比那敷衍偷懒之人更可恶,那时就罚你抄这三经集注一百遍。”
听到这里,大公子尹峻面无表情的脸上一个忍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心想,白先生倒是个妙人。他的笑容被白先生随意扫射的眼光无意瞥见,收在眼底,心头快速闪过一丝惊艳。
白先生发作了尹峡,看他蔫蔫坐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又低头看窗课本子,尹川、尹峡两个接连碰钉子,这下众人都收了各种各样当初轻视先生的心理,知道眼前这高瘦夫子不是好对付之辈。也有人暗自懊恼,早知夫子一个一个揪,还不如不交,反正夫子才来三天,未必能将大家都认全。
白先生翻阅一阵,却没有再拎出谁的窗课本子,而是抬起头细细打量众人,看得众人心中发凉,才慢悠悠道:“这堆窗课本子和在座的相比数量少了两本,除了大公子是今日才来的,哪位没有交啊?”方才打着不交蠢念头的人,至此方熄了种种偷懒耍滑的念头。而尹岳方才听白夫子发作尹川、尹峡,就料定以这老头儿的性子为人,自己定逃不过,索性大大方方承认道:“是我。”却坦然坐在椅子上,半点没有站起来的意思。神色间仿佛在说,就是我又怎么的,你能拿我怎样!
白夫子这次却出人意料地好脾气一笑,收回目光凝视着尹峻,和声道:“来此前,就闻尹家近年来多有少年英才,山海兄力邀愚前来琢磨一番,愚虽固辞,但近年来江湖游历,四大家族中其余三家子弟风采皆有所睹,若独缺尹家,也是憾事。现在看来,愚虽然人来了,却依旧不得见世家子弟风采,可惜可惜。”白先生这话虽然说得风淡云轻,絮絮如家常语,却好似一巴掌掴在众人脸上,人人都心里不是滋味起来。尹岳见白先生凝视尹峻似有期待,心中一动,心想,尹峻不能习武,自然要多花些心思在文事上,如今我不交窗课,若是他接着出了一番风头,此消彼长,也就把我比下去了,这可不行。想到这里,他哼了一声,站起来向白先生拱了拱手,道:“先生,我们尹家是武林世家,自然不会如寻常家族般重视学文,您若想一睹吾家子弟风范,不若让大公子给您展示一番我们尹氏家传武艺。”
此话一出,引起一阵骚动,尹方等旁系子弟冷眼旁观,尹峥兄弟暗自骂尹岳无耻,他这番话等于赤裸裸挑衅了尹峻,并且挑中的恰恰是尹峻软肋。白先生方来不久,恐怕未知实情,当下情景,尹峻恐怕要出丑。但各人虽心思不同,却出人意料都保持了沉默观戏之心,尹峡想说什么,却被尹方拉住悄悄耳语几句,也就不做声了。人人皆等着看大公子和白先生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