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人生百岁古来少,红尘劳碌何时了;富贵贪心只不回,使尽机关人已老。
其二:子房辟谷求仙早,渊明抛弃玉斗高;利禄淡泊能知足,身登玄圃弃蓬蒿。
话说文英还朝奉旨,仍将原官起用。只是职任清高,署位荒凉,无钱可觅,文英幸假归时,说得些公事,聊以将此度日。迨至京、邸,凡要路衙门,就要厚礼供献。少不遂意,便寻是生非。文英未免又费数千金方能无恙,自此朝则入班执事,一日有半日之暇,非是同年饮酒谈心,便与妻妾风谑。猜拳行令、赌色叫牌,无不备至。
过了一载,是大比之年,钦命文英典试盛京,为正主考。又发翰林院检讨史在廷为副主考。天下数限,惜盛京额最广,文英所取之士联登甲榜者十之六七。词林中谁不服其水鉴,俄而多士献策金门,得如文英官职者,亦十余人,文英深幸且喜。凡文英超拔者,无不登堂求见,文英应接了数日,及看试录,已晓得张子将中了二十一名进士,殿在三甲头上考定推官,一时不得赴选边。一日任伯卫特来拜望,文英道:“仁兄名列副榜,今因何事而来,北上乎?”伯卫道:“幸遇恩典,凡天下副榜十名,俱准恩贡。晚弟叨其首名,到都门来赴廷试。”正在闲叙,恰值张子将亦来趋谒,三人相见坐下。文英道:“将兄恭喜了,足为吾党增光。回忆昔日分袂,今又几度春秋矣。”茶罢,遂唤摆酒,三人放席畅饮,都吃得酣醉,方作别而散。
伯卫待得廷试,选得知县,过了三年才得换,自文英孤署昔置,幸有几个门生在外作县官作淮官,颇有橐囊,常以厚质酬谢老师。那些入翰林的转了三个,入科道衙门,一个差分两,惟巡监不及一年,竟大有所得。迨至覆命,将一少半送与文英。两个一入户科,潜消当道豺狼,凡寻着官司有一误失,便具疏参奏。两人家资饶裕,不借此以为贿赂之门,明知老师清苦,常将数千金以供日用之资。隔了三年,文英方升翰林侍读。文英同榜李元,他得岳父方彦翁之力,不多几年,便由翰林转入右通政矣。他与文英最契,常常往来。两人面貌不甚悬远,相好犹如手足。文英起初点了盛京主试,他也点了浙江主试,少年鼎甲谁不喝采,凡二人拔举子悉。皆少年英迈,所获佳文又如天生扬璧。所以覆命之日,皇上谆谆嘉许:“庞李二主试,他人不若也。”
再说刘天表住在家中阁说事情,凡是江宁官不拘大小凡所选,庞文英当面有谤言,便谁来礼貌他?一日,遇着江宁太守,是文英同年,他借此一脉便去往拜。太守竟不理他,他就怒气冲冲,太相争竞,反受了一场污辱。纳闷几时,冒一疾而亡。纵有陶朱之富,总无一子,亦有何益!那平日奸骗的与夫苛算的,俱付之东流而已。文英还朝之后,小姐生一子,美娘、琼娥各生一子。文英大喜,爱如珍宝。过了周岁,将小姐所生名曰林儿。美娘所生,一名大儿,一名喜儿。至五六岁,又请名师调诲,以期克绳祖武,无忝家声。且又颖悟非常,相貌清秀,至十二岁便能吟诗作文。文英自进京以后,约略算来,历十余年。不料由翰林竟累升兵部尚书。这一日阁人传进。
南京陈次襄拜见,文英鞠躬迎入。只见次襄竟是道家打扮,相见动问已毕,文英道:“自在金陵一别,忽又经十年,但不知大驾何往?夫人在内,可要一会否?”次襄答道:“在达人,视妻小如一粒芥子耳,会之何益?晚生年将强仁,并无儿女拜以相遗。薄座吩咐弟侄,久已闲云野鹤,到处为家,凡名山胜境无不游历。正恨日月易逝,有道难逢。既而过洞庭,舟泊岳阳楼下,同舡有一老道,晚生与之谈论,讲到精微玄奥之理,真足令人抚掌,便拜他为师,遂至一山峰之下,犹如蓬莱佳境。草舍数间,晚生修真炼性,静坐十年。家师对晚生道:“庞尚书一介书生之状元而至尚书,可谓富贵极矣。他跟器不凡,你可度他前来,我一个小札命汝持去。”文英道:“快取出来!”便开看道:
忆昔足下还朝时,将到黄河口上,遭逢大难。若非老道救援,不免有覆溺之悲矣!幸今已是一十余载,但今管居极品,家处富贵,又非若俗骨凡胎,足不原是仙骨,众夫人亦是仙姬。须知苦海无边,极早回头是岸,一坠浮尘,那时悔之晚矣。今特告达,祈早却尘埃,候驾临,不胜欣幸。文英足下 赤松道人白
文英看毕忙将此字示母亲并夫人、小姐及丫环,众人皆欣欣。文英道:“我今官居上品,阅历已久,富贵已足,不如洗脱凡尘,方为上计。常看那撇官的譬如泛海,不至覆溺能有几个?况且光阴易去,青春不再,人生世间,总是一场大梦。若再把富贵荣心,恩爱牵惹,焉得超凡日子?我今把欲网跳出。再不向虚浮世界寻觅,生活九洲五岳,从此逝矣!”言罢,修了一回书,着次襄持去往复,次襄临行,又题诗二句道:餐芝辟有终羽化,莫疑仙术是荒唐。
文英道:凡尘劳碌总是空,仙术清高子所衷。
文英立意已决,就上了一个告病表章。幸蒙圣上准允,回籍调里。遂携了家眷一同还,便留几个停当管家。即将田产房屋、金银财帛,分折三子,却命家人管理。又训诲读书之事。示以无间。竟昂然挥手,带了二位老夫人及五位夫人,叫舡已定,命泊在河边。忽一日早起,竟下舡投太湖而去。你看他:
名载事朝廷,动名着简青,位高恐被谤,身退恰全名。
花落能重发,人亡岂再生;打破功名念,全无追悔心。
他人超凡入圣,便要废许多修炼之功,惟文英一家原系仙种,不必修为,自悬以待之。那日去后。忽到一个所在,桃花夹岸,高柳拂烟。山顶上多少五色异鸟,群飞巧鸣。遂又向南行去,无数遥草其花。过了一大桥,见有白鹤数对,见了文英,飞近前如迎接之状。远远望见高殿连天,层楼凝目。将次入门,便有多少侍吏称文英为君,跪迎登殿。文英伺了众位夫人一同上殿,只听得金管玉箫云[王敖]象板,齐齐吹奏。文英道:“与其为尘凡枯骨,不若越世登仙,就如我辈何等优游快乐。为人百倍矣!”只见文英上坐,众吏叩头,口称仙主复位。又有无数仙婢,广排筵宴,罗列佳肴。芬芳扑鼻,俱是旧所未观的。文英欢喜异常,便启口道:“今日喜登此地,可无佳作以畅幽怀?如诗不成者,罚以金谷酒数。”文英先请母亲大人吟起,李氏劝夫人首唱。夫人不能固醉,便吟绝句道:只为儿女担青春,终日碌碌在凡尘;深喜发白成仙骨,甚悔尘埃误杀人。
夫人吟毕,文英又请母亲再吟。庞夫人遂吟一绝道:意谓空门殊寂寥,不知紫府甚逍遥;人间修有起仙路,笑逐群真奉碧桃。
庞夫人吟毕,文英斟满瑶觥,一吸而尽。便道:仕途纷扰甚时清,举家欢合叙幽情;抛却荣华心淡泊,快登仙府听箫笙。
文英吟毕,小姐徐徐吟道:忆昔懈后遇仙郎,谁想终身偕鸾凰;共向蓬莱位仙地,不似人间渺茫茫。
小姐吟毕,文英道:“如今该是你四人了,请速吟来,如迟罚酒。”只见美娘、桂萼、琼娥与秋香,俱各抽身辞道:“妾辈愧不能诗,何敢班门弄斧,今人作笑谈哂。”文英道:“不论工拙,聊以适兴。”
美娘吟道:琪花瑶草满陉生,坐输明月映青灵;我辈竟与凡尘隔,莫记家中子女情。
美娘吟毕,桂萼思想多时,方才吟出,便徐徐念道:谁道仙居冷梦魂,玉冠随意晓妆新;瑶台瞬息光阴过,不游人间几度春。
桂萼吟毕,琼娥也不假思索,便吟一绝道:身历凡尘闹烘烘,一游仙径总为空。不顾人间乐于苦,此趣自识莫能公。
环娥吟毕,秋香吟道:超凡入圣信有缘,非易居升大罗天;汉皇误受乐成诈,到底艰难会列仙。
秋香吟毕,文英唤左右艳婢点起巨烛,进内房寝歇,但闻香气氤氲,非复人世之乐处,遑闻及于富贵哉!
仅听后人相传,以为文英八人尽成地仙,云他三子后来也不低微。长燥荫授官生,官至太守。次景成名进士,官太常侍卿。次燧仅以恩贡作一任邑令,数传而后,历代簪缨不绝。不期次子景,后亦为文英所拾,并成地仙云。
予作《庞刘传》,以为庞生天缘奇遇,凑合颇多。然尤不若祁羽狄之佳遇甚多也。殊不知世间奇奇怪怪,如才子名媛无端而懈逅,投起便咏诗唱和,暗订姻缘,真乃巧遇。今岁孟秋,友人有以庞刘事请余作传,予遂援笔草创而为句才就其事。虽于祁生彷佛,然以庞生看榜为由突会佳人,订约赴期,殊出望外。至于寡居之桂萼,处子之琼娥,一旦乔扮贺喜,两人而为淫污,则桂萼、琼娥之遇,尤为奇艳。后来小姐相思,全仗假医生之桃病。后来全愈间,母氏之酬愿,适叔子之归家而捉奸鸣法,官判脱罪,子民是有念于王学宪之恩深且大也。假使按律正法,则庞生无所用其施为,信乎?天付良缘,不容人所不肯尔。乃世固有志读书求一人眼,卒不可得者。文英以十四游泮,而鼎甲争先。官居尚书,为之身登仙府,即云赤松点化,然其前生固是仙君也。
予适饱小点,不过以传文英事,聊以自怡。友人必欲请之梨枣,公诸国门。予亦不能强,只得听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