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令听了,更为骇异,随即亲自过去拜会,叫人翻墙头进内将门开了,那位季大老爷无法,只好出来相见。他这么一躲,倒把王令生起疑心来,立意要搜检搜检,就喝令随来的差役,从讲堂上搜起,一直搜到厨房里。只有上房,究属同寅,又是现任的职官,没有窝匪的真凭实据,不便造次动手。后来,可巧在厨房里搜出一对齐眉铁棍来,王令就追问这件东西的来历。不意那厨子心虚胆怯,脸上现出了惊慌的样儿,不由的身子发战,被王令看见了,着人将他带来问话。未曾开口,他已经吓得同小鬼一般,一口供道:‘这件事不……关我的账,是……少爷们做的,那棍子也是少爷们每日习武的兵器。我……一月只拿着一吊子钱,一天摊了三十三个三不尽,你大人去问少爷们便知道了!’王令听了厨子的一番胡话,便明白此案与姓季的儿子有密切的关系,于是带了厨子回到前厅,便叫把三位世兄请出来相见。
季老教起先还想回护,后来看见乱子闹大了,厨子又一口证定是少爷杀的,与他不相干,只好将儿子交了出来,让王令带去归案讯办。次日,这姓季的来禀见我们老东,老东还劝他自行检举,无奈他说:‘卑职的劣子,此案是否正凶,卑职实在不知道。卑职任可自裁,决不能自行检举,反替儿子证实了杀人的罪名。但是卑职失察失教,一死本不足惜,总要求大人的恩典,设法成全了卑职的幼子性命,以存季氏一脉,就感激万分了!’说着,就对了老东嚎啕痛哭起来。老东被他哭软了,反去安慰他,许他将此案坐到那厨子身上去。好在他帮凶得赃,又在场一齐动手,照律本可无分首从拟斩的,嘱他回去赶紧向厨子家属关说,许他点好处。谁知这姓季的主意已定,回道:‘大人的恩典,生死人而肉白骨,卑职惟有来世报答。但卑职只求不至斩祀,就于愿已足;至于其余的希望,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呢?’他回署当夜,就果然自尽了。
因为这位季湘翁,平日曾受过那位季老先生的青盼,又是他的女弟子,而且还说甚么通过谱的,听见他先生一家遭此巨祸,死者无以收殓,生者还不定死活,遗下来的衣服银钱都被他家人们瓜分了,四散逃走,所以这湘翁就典卖衣饰,又同平时几个要好的客人募化了些银两,去替他老师入殓;又派人到狱里照料衣食零用。如今一年余了,不由的把几文缠头用得罄尽。小翁你看,妓女里报儿女私情的尽有,哪个能如这位季湘兰校书能始终担任师生死生义务的?你想可敬不可敬呢?”
我听了这一番话,才知道季礼斋家一家星散。忽然想起从前随侍我父亲在任的时候,那位季世兄同住在一起文庙里(江宁上元两学署同在文庙内,东西相向),他到每年清明前后,就剪了好些人头风筝,或三颗头,或五颗头,随风直上,看起来累累下垂,就犹如枭首示众的一般。还做许多赤身露体,活动的春宫,男女生殖器俱全放上去,有风鼓荡起来,曲尽纵送偎抱之态,使人不堪入目。当时人都赞美他奇巧,独有我父亲说:“巧则巧矣,其如不克令终何?”暗中禁止我,不许同他来往,我当时还怪我父亲过于拘迂。至今思之,可知刘先主之识马谡,诸葛忠武之知魏延,实有至理存焉,奈粗心人自不察耳!
我当下见那季湘兰以一个妓女,居然有特别的公德,使那士大夫受恩忘报的遇之,岂不愧死!不觉纳罕得很。晋甫又一把在湘兰手中,拿过一柄小牙骨扇子来,递给我道:“他不但道德完全,亦且才情出众,你看这是他近日作的好诗。”我便接过,顺手扯开一看,一面是画的文派“秦淮画舫图”,一面是蝇头小楷,写的却不多,只有一段,题目是“哭先师季礼斋广文”,我再朝后看去,七律一首,诗是:
斗沉梁坏痛难伸,补救无谋梦不成。十载廉能贤木铎,一言契合女门生。执经无复东山调,入室何来北海樽?有子丹朱伤底事,暗弹枯泪送归魂。
我看了,不禁暗暗称奇。古来薛涛、苏小一班才妓之说,我一向疑为诗人借境,不图我亲眼见之,可证我们中国女界学问,何尝不能发达?无奈大家都把女子们当作特别的玩物看待,除却梳头裹脚,当家侍寝之外,一丝儿不准他乱走一步。又道甚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是有了才,便要偷香窃玉,待月迎风,殊不知都是不学无术的人捏造出来的!他可知道,人生无论男女,廉耻皆出于有家,更要紧是学术。所以我常说,中国女子一大半因贫贱而不能保其操守。即不贫贱的,又有一大半因未受普通教育,以致饱暖思淫,其一种不能保守道德上的贞性,比那贫贱人更加一等。盖贫贱者,每有身不自主之叹,而不能畅所欲为。若富贵者,则可权自我操,而无所顾忌也。
谓予不信,即以目今上海一隅而论,那晚间四马路一带的雉妓,打扮的同花蛱蝶一般,成群结队的站在街沿石上,其中实不少旧家显宦的妻女,都是为着一个穷字,弄得沿街叫卖。还有那花园戏馆最热闹的地方,每每有许多珠翠盈头,罗绮称体,或是乘着双套马车,或是坐着自制人力车,于夕阳西下,一个个招摇过市,问起来不是某督办的姨太太,就是某尚书的少奶奶。遇在一处,你谈有几处小房子,我说有几个好姘头。最可异的,明明是个女人家,他偏要穿着男装,打了一条油光水滑的徜三花辫子,鼻子上还架着一副十六开金丝的目镜,俨然自己要实行嫖客的意思。由此看起来,这贫寒同不教,最是我们中国女界低人格、弱人种的两大原因。如今照这一首诗上看起来,更相信廉耻是从教育里出来的。不然一个妓女何能知道师生大义呢!
只见湘兰走过来,附在晋甫耳朵上说了几句,晋甫便对我说道:“湘翁要求你大笔代他将扇子上的画题一题,央我问你可肯赏个脸?”我笑道:“只恐狗尾续貂罢了!”说着已是酒残烛跋,那只船早回泊到玉河坊韩延发家后门口,正在季湘兰住的河房栏外。晋甫便拉了众人,同到湘兰房中一坐。我走进一望,却是两间内外房,陈设精雅,笔床墨架,位置可人;墙上还挂着一口宝剑,一张囊琴。一眼看去,好似一位贵公子的书室。侍女们烹上了几盏苦茗,湘兰亲自磨了墨,将笔蘸饱,央我替他那扇子上题那“秦淮画舫图”。我当时已插足应酬界,这笔墨生涯,若教我去评定别人优劣,做一个文字的骨董,还可迁就。如今强迫我把那久经不弹之调,来重整旗枪,只好不计工拙,信笔直书上去,是七言古风一首:
昔年随侍青溪曲,歌舞朝朝看不足。一自孤帆出石城,天涯愁见烟鬟绿。回首当时猿鹤群,平台樽酒怅斜曛。那堪重展秦淮画,撩乱相思入白云。
这首诗一做可不好了,惹得这个要写对联,那个又要写屏幅,我只得一概婉辞谢绝。内中单有小安子,既在本堂,又系旧识,不好过于推却,当下随手撰了一副长联,替他勉强写了起来:
小住且为佳,看十二栏杆,我忆秦淮旧风景。安居聊免俗,数三千粉黛,卿真香国老云英。
云卿、昆仲及晋甫都拍着棹子向小安子笑道:“一经品题,小安公身价从此顿高十倍矣!”我被他们这一抬,实在觉得惶恐。文大爷因有友人来请他吃酒,辞了众人自去。我又转到小安子房间,略坐了一坐,他问我一个姊妹,名字叫张素兰,是个盐城人,你可认得不认得?我猛被他这一问,倒把我四年前头一件海枯石烂、地老天荒都忘不了的一个人、一宗事,兜心底下翻了上来,不禁一阵酸心,眼圈儿一红,几乎落下泪来。我又恐被他嘲笑,赶忙的忍了上去,向他答道:“这个人是我开通世务以来,第一个知心的爱友。我同他的爱情,祗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余外并未对人言过。如今正要访他,只因公务倥偬,未遑探听。你既来问我,应该知道他的踪迹。好姐姐,你可以告给我么?省得把人急得不死不活的!”他道:“你今日可走不走?”我说:“走怎么?不走怎么?”他道:“你如若不走,我就慢慢的将他托我的话告给你听。你如有正事要走,我也不敢留你,因为我们年纪老了。但是素妹妹的话不是一言半句可以说完的,随你高兴那日来,我可彻底澄清的告给你听。”我一时想不出头尾,及仔细寻思,才明白是对联上老云英三个字他多了心。
却好云卿来约我同走,我就借着这个机会,别了小安子,一同出外。我因不愿从文庙前经过,恐怕触起旧日相思,约了云卿弟兄,打算从齐王街穿过状元境,先送他回署,然后我再归栈。不意走到贡院后墙一家门首,忽见远远的有几团黑影子,围着五六个半明半灭破旧了连字都不完全的灯笼,蹬在那墙根底下。我同云卿弟兄吃了一惊,走近看时,却是六七个穿号衣的局勇,在那墙根挖了一个大窟窿,地上还堆着几包散碎衣服,另外放着几件锡烛台茶壶之类。他们见我同云卿弟兄走来,并不立起,仍然在那里干他们的勾当。我留神在他们脸上望了一眼,见一个是麻脸一只眼,两个是秃子,还有一个没有耳朵的人,却都是黄肿面皮,鸦片烟瘾吃成了精的样子。他们见我对他们望,有一个猴子脸的人,口中自言自语道:“朋友,敲锣卖糖,各执一行!”说着,就举起手对天放了一响空枪。云卿怕我惹祸,急忙轻轻的用手拉了我小衿角一把。我心中明白,低下头紧走一走,再不言语。
我们尚未走了三四家门面,抬头看见前面来了一簇轿马,灯火枪刀,倒有二十多人。及至走到面前,才知他是保甲总局的道台,出来查夜会哨的。我老大代那班局勇捏一把汗,约了云卿弟兄,吹熄了灯笼,站在一小转弯角子上暗中偷看。见那起做小贼的局勇,候保甲总办轿子到近,一个个慢腾腾的立起身来,排着班,口中一律的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总办跟随的护勇也仿佛哼了一声,接着听见那轿班喊道:“着,脚下滑,左起,水。”那顶轿子便如飞的过去。刚巧有人挑了一副卖油炸腐干的担子走来,那起局勇便围上去。正是:
刚行钻穴逾墙技,又作强赊硬欠人。
毕竟这起局勇,围到油炸干子的担上如何,且看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