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都没想到，会看见叶笙歌和吴雾聆一起出来，当时他们两个人正说着些什么，眼睛里只有彼此，叶笙歌体贴的接过吴雾聆背上的包，不知道提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两个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和认识的同学道别，大家对他们二人的亲密举止，显然已经是习以为常，然后，我又看见叶笙歌温柔的摸了摸吴雾聆额上的头发，像是好多次他对我做过的那样。但是，他将她的毛茸茸的留海揉的乱乱的，最后又帮她捋平，动作先是很用力，然后又很温柔，比对我时更加的随意，时间持续更长，笑容也持续更久。
他们的脖子上，围着两条一模一样的粗毛线红色围巾，看上去十分的暖和，但好像叶笙歌尤觉得天气很冷，怕冻伤了对方，他们越走越远时，他拉起吴雾聆的手，放进了他卡其色宽大而温暖外套的口袋里。
我站在两颗高大的玉兰树下，谁也没发现我，真好。
天，可真冷啊，人们期待已久的雪，终于开始像是头皮屑抖落一般的洒了下来，在这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渲染着某种凄怆舞台剧一般的氛围。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这校园不起眼的一角往回走，往家里走，眼睛从干涩到发红湿润，将脑袋机械而生硬的抬起来，朝高大的如黑色森林一般神秘莫测的教学楼望去，我才发现，学校的教学楼里连灯都灭了，只剩下每一层绿色通道的指示牌还在同一个竖向坐标里散发着绿色阴森的光。
我吸了吸鼻子，取出那袋子里头精心挑选的蓝白相间的围巾，趴在上头的卡片成了某种莫须有的沉重而压抑的利器，被我伙同着那同样精心挑选的包装袋一起塞进了冰冷的垃圾桶里。
然后，我一口气把围巾全缠在自己的脖子上，将他们像是一条巨大的蟒蛇皮一般的攀附己身。
一个人在黑色的迷雾中行走，才开始害怕起来，影子长长的打在地上，雪花冰凉落在皮肤上的触感，如黑暗中魔鬼的指甲，慢慢划在皮肤上，一样让人发寒战栗。
而现在又到了什么时候呢？学校的大门会不会已经关闭了呢？
真是可笑，我竟然还能想起这些。
当我从艺术楼穿过花径踏上台阶最终从一栋教学楼旁绕弯过来，要朝广场而去，寻找学校的正大门时，昏黄的高杆路灯像是从天而降，伫立在花坛边上，而矩形瓷砖拼接的花坛旁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一动不动的扶着一辆灰色的自行车。
他的长腿像是两根平行的筷子，但上身穿得厚而鼓起，像是刚发出来的面包，而脖子上，正缠着一条红白相间的围巾，遮住脖子显得脑袋像是从围巾里长出来的一颗大大的枣子。
“你怎么会在这这里？”我问他。
他的鼻子又红又肿，头上和我一样没有戴帽子，现在大雪落了满头，满天星一般的插在黑色的头发之间，有的还是雪花，有的已变成雪水。天，可真冷啊！
“我送你回家。”他同我说。
给自行车调转了一个方向，他坐了上去，等我出现在他的车后座。
天已经很晚了，他更像是要完成某种任务，如一个受邀前来的黄包车司机。
可我，却突然蹲了下来，环膝抱着自己，直到他将车停下，和我一样蹲了下来，脱了手套在我的脸上用力擦了两下，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眼泪和雪花一样在风里经受着重创。
“天气冷，为什么不戴手套呢？”他问我，声音有些哑哑的，眼睛也红红的，像是很久没有睡过觉似的。
“冬天会过去的吧？”我却可怜兮兮的看着他，恳求一般的问道。
这漫长的冬季，把一整个世界的太阳都藏了起来，把一整个世界的温暖都藏了起来，却把所有血淋淋的秘密都摊开在眼前。让人在洞悉真相之后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即使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着，却依旧像是赤裸来到这个世界时那么光秃秃的、手足无措的样子。
“是的，冬天会过去。”他说话很轻，却很坚定，顺着我的话对我说。
我这才想起好好的和他说话，和他谈谈江边那个让人堂皇的夜晚。
“那天，你亲我，是因为你一时糊涂了，并不是什么别的原因，是吗？”我依旧可怜兮兮的样子，但恳求的目光却更加的强烈。
或许，他看了出来，我多么需要的是一个顽强的朋友，是能够永远陪着我给我安慰却从不求回报的朋友，又或许，他原本就决定了答案，总之，最后，他给了我一个我愿意听到的回答：“是的，没有什么别的原因。”
他扶我起来，坐在车上，让我上去，脚开始踩着踏板一圈又一圈的向前行走，沾满泪水的手套在我的手上温暖着我，而他的一双白皙的指甲不满一厘米的手，手指用力的握住两边有纹理的自从车把手，指节分明的泛着白色，比雪花还要白，比石头还要硬，到最后，又在寒冷中连同着整双手都变得通红通红。
那天我车送我回家的路上，他始终一句话也没说，我靠在他软绵绵的厚重羽绒服隔着的背上，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和他都知道，我们和好如初了，决定还像朋友那样的对待彼此。
雪最终没有下起来，一层薄薄的雪花还没来得及在枯槁的地面上形成白色的可供人们咯吱咯吱踩的白色地毯，就彻底的消失殆尽了，就像江边那个昏黄的夜晚一样，就像今夜冷风中玉兰树下的等待一样，烟消云散了。
不久，在我们填完文理分科表格之后，期末考试也结束了，学校放假以后，所有人都在准备迎来新的一年。
林里和我厮混了几天以后，被他的妈妈活捉到乡下去了，而老爸老妈决定今年要一家三口在街上过个温馨的新年，不过大年初一也要转战乡下。我每天都在各种繁忙的串门中度过，有时间就看看漫画看看小说，再和一堆朋友打牌看电视。好像，有些原本难过的东西多放的久一些，顺利的蒙上了灰尘，也就会跟着顺利变质了。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加上经常和爸爸钓鱼的乔叔叔以及乔叔叔那怀有身孕的老婆，今年还加上了老马和他的儿子小马，凑成一桌，吃老妈准备的丰盛年夜饭。
老爸说老马被学校辞退以后到木头工作坊去打下手，人老实肯干，受到了大家的喜爱，也因为老实肯干，得到了比在学校当清洁工时更多的工资，而老马也终于有钱可以给小马买新书，小马在中专很勤奋的念书。
吃饭以前，大鼻子给我打电话时我就高兴的告诉了他这些好消息，我和他说了很多，说自己当初真的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可他的注意力却在我随口说出的猪蹄子上。
他最喜欢吃我老妈做的猪蹄子了，千求万求告诉我说：“你可得给我留一个啊！不……两个，三个！”
“你几时回来？等你回来了，猪蹄子都变成猪化石了。”
“冬天隔个一个礼拜都不会坏，你就给我留一个吧！为了猪蹄子，我保证我一个礼拜之内就回去见你。”
“去你的，照你这么说，我还没有猪蹄子重要吗？”
我在这边骂他，他在那边“咯吱咯吱”笑的像是乡下老房子里每到夜深人静就在房梁上作祟的小老鼠。
而等到大家有说有笑吃完了年夜饭，客人全走了，又将那一滩的餐后残渣收拾妥当之后，春节联欢晚会正好开始了。
“中国中央电视台，中国中央电视台，各位来宾，亲爱的朋友们大家春节好！”
我们全家都窝在沙发里，小小的一张沙发上装着我，还有创造了如此优秀的我的一男一女。三个人紧紧的靠在一起，成为了一个温暖的世界。
我那肌肉壮实身材还尚未走样的老爸，手横在我的肩上摸着这边老妈的胳膊，捏来捏去的像是在和面团。而老妈身材苗条的坐在我的另一边，和我一样嗑着瓜子，两只眼睛玻璃珠子一般认真的盯着忽闪忽闪的电视机画面。
不久以后，我接到了来自戚轮希的电话，当时我正边啃着一只米老头边听老爸讲笑话，大笑着露出全部的门牙。看到来电时我有些诧异，因为我以为会是林里那只大鼻子，他总是不依不饶缠人的像是一只青春期综合征发作的臭猫咪。
我站了起来，准备到阳台上去接电话，老爸抓住我给我的身上披了件厚重的呢子大衣，长长的盖在我的身上像是浴袍一般，那“浴袍”上头还有他喝过的白酒味。我冲老爸做了个鬼脸，便携着他的衣服跑了出去。
他“诶嘿”一句作势要打我的屁股，站了起来但好在没有真的追过来。
等我嬉笑着到阳台时才发现手机已经按了接听键很久，把手机靠在耳边我问道：“喂，戚轮希？戚轮希你还在吗？”
那头，是很长时间的静默。
我移开手机，抵着月光认真检查，看是不是自己按错了静音键，以至于长时间听不到任何一句对答，可屏幕却显示一切正常。
我觉得一定是我们谁的信号不好，就在我准备挂了电话再重新打过去的时候，那边持续的噪音里传来了一阵尖锐的鞭炮声，等鞭炮的爆炸终至平息，一个低沉的嗓音才幽幽的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嗯”。由此，我终于判断电话是互通的。
“你吃过年夜饭了吗？”
“嗯。”
“新年一定红包收到手抽筋吧！”
“嗯。”
“我也有很多红包，但我感觉肯定没你的多。”
“嗯。”
“对了，老师说的那些作业你都做完了没有？你觉得老师真的会检查作业么？我前几天找了找，发现好像我的数学试卷不见了两张。”
“嗯。”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嗯’啊？”
我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逐渐担忧的问道：“戚轮希，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惨淡的说道，那声音让我听得心慌慌的，隔着巨大的风声呼啦呼啦传来，很不真切，又过了很久，正当我酝酿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又告诉我：“周小默，新年快乐。”
我笑了笑：“你也是啊！新年快乐，红包拿来。”
我故作俏皮的玩笑，可他还是那个：“嗯。”
“再见。”最后，他说。
我看着挂断的手机屏幕好久，觉得一定是寒风使得人说话的语调被彻底打散变成了颤抖的颗粒状，才使得那颤抖的声音听起来变得感伤。
我收了收衣襟，关上阳台上的门，回温暖的客厅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