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浙
宋代是中国古代文化最成熟、与佛教融合最深的一个时期。当时的禅宗流行“文字禅”、“看话禅”的禅风,禅师们以偈颂、诗歌的形式谈佛说禅,并多在文字技巧上下工夫,因此这些诗偈在表现技巧上以及说偈悟道的方式方面,就显得自然、平淡、谐趣、奇趣。这种禅风对当时的诗歌文学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苏轼(1036—1101)是中国古代文化的集大成者,在诗词文上的成就尤为突出,同时也是文人士大夫中与佛教关系最密切的代表人物。因而,在当时这样一种文化背景之下,苏轼诗词文在思维方式、创作方法以及表达形式上就受到了佛教禅宗很大的影响。有关苏轼诗词文与佛教的关系,曾在拙著《苏轼书画艺术与佛教》(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里有所涉及。本文围绕这一点展开论述。
一、思维方式与禅宗之关系
苏轼在对实相的领悟上深受禅宗“无住”思想的影响,但“无住”思想对他创作诗词文时突破思想的束缚,无拘无束自由发挥起了很大的作用。宋人何薳(1077—1145)在《春渚纪闻》里记述了一则苏轼作文的感受:
先生尝谓刘景文与先子曰:“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矣。
苏轼把作文时的那种毫无拘束、尽情尽意的感受说成是他平生最大的舒心之事,并在《与陈季常书十六首》中用“快活”一词来形容作文的感受。这种感受就如他在《自评文》里描述的那样: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即作文的思路就如万斛之源泉,随时随地呼之即来,滔滔不绝一泻千里。其通达之无滞无碍,随物赋形之任意自然,连他自己也无以得知其原因,但他尚能把握何处该尽情发挥,何处该止则止。显然,若非在思维方式上有了变化,是很难达到这样一种畅快自由、奔放自然的创作状态的。
而促使苏轼在思维方式上发生变化的,乃是他对禅门“无住”思想的汲取。禅宗认为:“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名为系缚。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在禅宗看来,人的束缚由人的执著引起,如果身处其中,尚能做到不执著,才是真正的自由。但是,明明与事物有了接触(“住”),怎么说是“无住”呢?因为此“心”根本没有执著于某一点,所以,万物也就找不到与此“心”发生联系的接点,因而,万物千变万化,此心寂然不动。也就是说,有接触但并不执著,这叫“住而不住”。把这种看问题的思维方式,运用在作文上,就是既在作文又不为文所累。苏轼深谙“无住”之禅理,才能有一种通达无碍、奔放自然的创作境界。
后人对苏轼作文在思维方式上受佛教思想的影响,也有所论及。宋释惠洪(1071—1128)在《跋东坡允池录》里认为苏轼:“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则其波亦自然而成文,盖非语言文字也,皆理故也。自非从‘般若’中来,其何以臻此?”(宋)释惠洪:《跋东坡允池录》,《石门文字禅》卷二十七,四部丛刊本。把苏轼具有这种文风的功劳归结于他深契“般若”之理的缘故。对于这一点,钱谦益(1582—1664)的说法更为真切:“吾读子瞻《司马温公行状》、《富郑公神道碑》之类,平铺直叙,如万斛水银,随地涌出,以为古今未有此体,茫然莫得其涯涘也。晚读《华严经》,称性而谈,浩如烟海,无所不有,无所不尽,乃喟然而叹曰:‘子瞻之文,其有得于此乎?’文而有得于《华严》,则事理法界,开遮涌现,无门庭,无墙壁,无差择,无拟议,世谛文字,固已荡无纤尘,又何自而窥其浅深,议其工拙乎!”
钱认为在他未读《华严经》之前,对苏轼的这种古今从没有过的文风惊奇不已,读《华严经》之后,才明白苏轼的文章之妙不在语言文字的深浅、工拙,而是其文章贯穿着《华严经》“理事无碍,事事圆融无碍”的思想。黄庭坚(1045—1105)也认为苏轼之所以妙文不绝,与他对“般若”思想的精确把握有关:“此老人于般若横说竖说,了无剩语,非其笔端有舌,亦安能吐此不传之妙。”苏辙(1039—1112)以为苏轼“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所谓“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就是作文思维方式发生变化的结果。徐长孺集辑、唐徵明训的《新刻东坡禅喜集》序言里,所谓“长公少年之文,与栾城先生皆得老泉法,而终未尽其变。晚而游于禅邦,与佛印、参寥诸子互呈伎俩,于是掀翻宝藏,以三寸辘轳舌,颠扑平生,譬张僧繇画龙,一点眼便如昂首飞去。妖狐老猿,窃获真人符箓,则千奇万怪,跳梁于青天白日之下,而终不可以尺组约束之”徐长孺集辑、唐徵明训:《新刻东坡禅喜集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册。,则更加形象地说明了佛教独特的思维方式对苏轼作文产生的效用。事实上,苏轼自己就说过:“故因文字不离禅”,认为他的作文与禅是不相离的。
由上述可以看出,苏轼精通佛理,并能把佛理的启发转化到诗词文的创作上,难怪钱谦益说北宋以后“文之通释教者”中无人能与其相比。而上述诸多后人都把苏轼作文的成功直接归为其对佛教“般若”思想的汲取上,其实对“般若”的把握,就是对“无住”思想的领悟,即所谓“无住之本般若之谓也”。可见,禅宗“无住”思想对苏轼作文的思维方式确实产生过重要的影响。
此外,禅宗里的“妙悟”对提高诗歌的境界也有一定的帮助。禅宗所谓“妙悟”是指超越语言文字本身的限制,以非理性的直觉体悟思维方式达到对佛理的领悟。在苏轼看来,这种禅门思维方式与诗歌创作有一定的相似性,即所谓“诗法不相妨”。。例如,他在给佛僧道潜(生卒年不详)的诗中认为: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作诗者要想让诗达到妙,最好能做到“空”与“静”,因为“空”可以使你容纳万种境象,“静”可以使你把握万物之动。在佛教里,“空”和“有”与“静”和“动”都是相对的概念,即所谓“即空即有”、“即动即静”,认为只有对万物无执著(“空”),才能真正了解万物之相状;只有不再有妄念生起(“静”),才能真正把握万物之生机。也就是说,苏轼认为作诗者唯有与佛僧参禅悟道一样,以虚静谛观万般物象,以空灵了悟群生百态,才能涵养出良好的创作心境,有上乘的作品出现。苏轼的很多诗文就是在这样一种心境下创作的,刘熙载(1813—1881)曾说“东坡诗善于空诸所有,又善于无中生有,机括实自禅悟中来”。认为苏轼善于在诗文中把握“空”与“有”的关系,与他深悟禅理有关。正因为这样,好的诗文也就可以体现出或引发出禅悟来,如苏轼自己所说:“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苏轼北归途经虔州时作《次韵江晦叔二首》其二中的“浮云时事改,孤月此心明”,在胡仔看来,“语意高妙,有如参禅悟道之人,吐露胸襟,无一毫窒碍也”。认为苏轼的这句诗文就像是参禅悟道一样,心境通达无碍,超然自得。其实,严羽(1203—?)在这方面对诗文的解释,就与苏轼极为相似。严羽认为禅宗与诗文都贵在“妙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认为孟浩然(689—740)的学问虽然不如韩愈(768—824),但孟由于深得禅悟之道,故他的诗文在韩之上。可见,诗的思维方式与禅宗确实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由上述可以看出,禅宗的“无住”思想以及“妙悟”说,对苏轼创作诗文的思维方式确实有很大的影响。
二、写作方法与禅宗之关系
苏轼写作方法受禅理的影响,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
首先是苏轼经常运用“翻案法”创作诗歌。诗文中的“翻案”指作诗者推翻诗中原先的说法,然后以与之相反的说法道出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根据刘石的研究,苏轼在诗文中使用“翻案法”有两类情形。第一类是“以禅家的翻案手法表现禅家思想”,第二类是“从内容上说与佛理无关,但其翻案法所独具的‘追进一层’的构思,仍能使人感觉到它们与‘禅悟’之间的某种内在契合”。本文不作细分,以下特举几例。
例如,苏轼在《和陶饮酒二十首》诗文里,曾多次提到《庄子·达生》里“醉者坠车”的典故。此典故的原文:“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逆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指醉者坠车伤而未死,全在于醉者心中未存有生死惊惧的缘故,一个人得“酒”之力尚且如此,若得“天”之力就更能“全生”了。但苏轼却用禅理对此作了“翻案”:
醉中虽可乐,犹是生灭境。云何得此身,不醉亦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