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年间,冯梦龙的“三言”文字淳雅,取名也注重内在含义,此后的小说作家都比较重视作品名称的独特性和艺术性。小说名称开始变得空灵,由接近史传风格转向接近文学本质。
明清之际的小说作品名称多显得空灵而独特,因此对作品名称加以阐释就很有必要。此时作品名称也如作家名称一样,多用“警”、“醒”、“觉”等字样,是小说作家警世、救世、劝世、愤世、隐世等诸种创作心态的一种表现方式。
一、书名的阐释
如前所述,以前小说不重命名,取名较为随意,多以历史时期(如《三国演义》、《两宋志传》等)、事件(如《封神演义》、《西游记》等)、人物(如《包龙图公案》、《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等)命名,比较质实,所以也用不着解释书名。
明清之际小说作品名称开始独具匠心,文辞空灵,寓意深远,一般都需要通过解释才能使人明白,因而此时小说作家开始有为小说“释名”的意识和习惯。
明清之际有阐释小说书名的习惯,为小说释名的一般是书商、作者、序者或评者,也从一个侧面道出作家的创作心态。
书商出面解释作品名称的命名原因,一般是以“识语”的形式出现。
《喻世明言》“识语”,解释《喻世明言》的名称,是因其语体“明言显易”,而又能起到劝人为善的作用。兼善堂刊本《喻世通言》“识语”,也谈到书名来源,
自昔博洽鸿儒,兼采稗官野史,而通俗演义一种,尤便于下里之耳目;乃射利者而取淫词,大伤雅道。本坊耻之。兹刻出自平平阁主人手授,非警世劝俗之语,不敢滥入,庶几木铎老人之遗意,或亦士君子所不弃也。
说明《警世通言》的命名也是来源于两个方面,即多“警世劝俗之语”的作品内容和“便于下里之耳目”的语言风格。
为作品作序的人,也往往谈到作品的命名因由。有时,作品名称本身就是作者请作序者题写的。无碍居士在《警世通言·叙》中,叙述陇西君请他命名及他题写书名的经过:
陇西君海内畸士,与余相遇于栖霞山房,倾盖莫逆,各叙旅况。因出其新刻数卷佐酒。且曰:“尚未成书。子盍先为我命名?”余阅之,大抵如僧家因果说法度世之语,譬如村醪市脯,所济者众。遂名之曰《警世通言》,而从臾其成。《警世通言》,作家出版社1956年版。
据他所说,陇西君在完成小说创作之后,特请自己的莫逆知己为小说命名。而被邀请的无碍居士在阅读之后,根据作品内容加以命名,所取名称得到了作者的认可。
可一居士在《醒世恒言·叙》中,谈到“三言”总体上的命名原则:
六经国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说也。而尚理或病于艰深,修词或伤于藻绘,则不足以触里耳而振恒心。此《醒世恒言》四十种所以继《明言》、《通言》而刻也。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义一耳。《醒世恒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他总说“三言”的命名缘起,是取其可以“导愚”、“适俗”,可以令人“习之而不厌”。三部作品名称虽然不同,但作品内容心态和命名原则却是相同的。衍庆堂刊本识语也点明“三言”的内容和命名原则是“总取木铎醒世之意”。
有时是作品的评点者点出作品命名原由。如《型世言》的命名原由,就是陆云龙在评语中点出的。《型世言》第一百零七回《烈士不背君,贞女不辱父》的回末评语中,陆云龙说道:
若屡抗王师,殚谋报国,人不能胜天,卒以死殉,是为公。而高贤宁之作《论》,又不食禄,见之史册。铁氏二女之诗,见之传闻,固宜合纪之,以为世型也。
《型世言》第一百零八回《悍妇计去孀姑,孝子生还老母》卷首“小引”中,陆云龙又说:
运奇谋于独创,何必袭迹古人?完天伦于委蛇,真可树型今世。
他的这两段话,道出了“型世”的命名由来,即“以为世型”、“树型今世”,也就是强调作品劝诫教化的功用。
一般来说,一种书名只有一种解释,但有时一个书名还可有多种解释。譬如对于《鼓掌绝尘》的命名由来,不同的序者就有不同的解释。闭户先生认为《鼓掌绝尘》的命名来自于崇祯初年“万民鼓掌”的大好形势:
方今一人当头,万民鼓掌,逆珰传首,叛焕划肠。
而临海逸叟则认为《鼓掌绝尘》的命名,是源于精彩的作品内容令人“鼓掌绝尘”,他说:
兹吴君纂其篇,开帙则满幅香浮,掩卷则馀香钩引,入手不能释者什九,遂名之《鼓掌绝尘》云。
他认为吴君所纂写的这部小说,文辞优美,不但在阅读时令读者感到“满幅香浮”,而且在掩卷之后,还能够感受到“馀香钩引”,美妙绝尘之处,令人鼓掌,因此命名为《鼓掌绝尘》。这两种对书名的阐释,见仁见智,各有道理。
二、书名的特点
明清之际小说作品的名称,有的来自作品立意,有的来自典故,有的来自作品艺术特色等。来自典故的书名,实际也可包含在来自作品立意的书名之中,只是在小说史上,明清之际似乎是首次出现以典故命名作品的做法,故单列出来,以示强调。
来自典故的书名有《石点头》、《鸳鸯针》、《醉醒石》、《照世杯》等。有的书名用意与所借鉴的典故用意一致,有的书名用意却与其所借鉴的典故用意相反。《石点头》的书名用意与其所借鉴的典故用意一致。托名“龙子犹”序的《石点头·叙》中,谈到《石点头》的命名由来,他说《石点头》的书名,来源于生公在苏州虎丘说法、精妙的讲义将一块顽石感动得频频点头的故事。他以此来说明《石点头》这部小说作品,能够起到和“高僧悟石”一样的劝世作用。《鸳鸯针》的书名用意却与其所借鉴的典故用意相反。独醒道人《鸳鸯针·序》中说《鸳鸯针》的名称取自一句古谚语。这句谚语的原意是将劳动的成果展示给人看,却不把劳动的技术传授给人。但《鸳鸯针》的作者却与此做法相反,“不惜和盘托出”自己的处世经验和人生见解,把他的小说创作比作“痛下顶门毒棒”、“针针见血”的医疗手段,期望能够起到“救度”世人的作用。
《醉醒石》的书名用意和《石点头》一样,与其所借鉴的典故用意相同。《醉醒石》取“醒醉之石”可令人“醉态立失”之意,也就是说小说的立意是警醒世人、劝人为善。
《照世杯》的书名,应取自明朱国桢《涌幢小品》中的一条记载:“撒马尔罕在西边,其国有照世杯,光明洞达,照之可知世事。”则其作者将自己的小说比作“光明洞达”的域外奇珍“照世杯”,希望读者阅读之后“可知世事”。
来自作品艺术特色的书名,往往表露了作家的文体观念。譬如《无声戏》这一作品名称,透露出李渔的一种独特的小说观念。《无声戏》的命名用意,是将小说比作舞台上的戏曲作品。虽然印在纸上的小说没有声音,但却像讲究音律的戏曲作品一样,有其内在的韵律感和戏剧性。这是李渔对小说的一贯看法。他在《十二楼·拂云楼》第一百零九回末尾也说:“各洗尊眸,看演这出无声戏。”
明清之际小说的名称,大都来自作品立意,强调其劝化功能。《清夜钟》的立意,在于“唤省奸回”、“惊回顽薄”。其他如“三言”、《觉世名言》等,更是如此。关于这一点,前面所论甚多,此处不再赘述。
此时小说作品的名称,也和当时的小说作家名称一样,多用“警”、“醒”、“觉”、“醉”等字,如《警世阴阳梦》、《醉醒石》、《觉世名言》(《十二楼》)、《觉后禅》(《肉蒲团》),《觉世棒》(《鸳鸯针》)等等,体现了小说作家的警世、醒世、救世和劝世的诸种心态。
小说作家谈到“醉”、“醒”之处也很多。可一居士在《醒世恒言·叙》中说:
夫人居恒动作言语不甚相悬,一旦弄酒,则叫号踯躅,视堑如沟,度城如槛。何则?酒浊其神也。然而斟酌有时,虽毕吏部、刘太常,未有时时如滥泥者。岂非醒者恒而醉者暂乎?繇此推之,惕孺为醒,下石为醉;却嘑为醒,食嗟为醉;剖玉为醒,题石为醉。又推之,忠孝为醒,而悖逆为醉;节检为醒,而淫荡为醉。耳和目章、口顺心贞为醒,而即聋从昧、与顽用嚣为醉。
……自昔浊乱之世,谓之天醉。天不自醉人醉之,则天不自醒人醒之。以醒天之权与人,而以醒人之权与言。
……若夫淫谭亵语,取快一时,贻秽百世,夫先自醉也,而又以狂药饮人,吾不知视此三言者得失何如也?
冯梦龙在这里具体阐释了什么是“醉”,什么是“醒”。
而无名氏在《醉醒石·叙》中阐释的醉醒观,则更进了一步,说明世人醉者多,醒者少;醉为非,醒为是:
古今尽醉也,其谁为独醒者!若也独醒,世孰容之!虽然,亦不可不醒也。不醒,则长夜不旦,世间之大事业,安能向醉梦中问之。第人不醉则不醒,不大醉则不大醒。从一醉日富后,忽而得醒机焉,醒乃大矣。不醉而自谓能醒者,惟圣贤豪杰则然。非圣贤豪杰而自谓能醒,非好行小慧,则懵无识知之妄人也。《醉醒石》,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作者在此处发出深沉感慨:世道不容独醒者。他还指出醉和醒的辩证法:不醉则不醒,大醉则大醒;并最终将对醉和醒的阐释归入一种对尘世的责任感:唯醒才能做大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