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爱玲的日常爱好
张爱玲的小说世界与她的经验世界密切相关,她的生活经历与小说世界、个人经验与人物的感觉是对应的。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是张爱玲一贯的追求。“随便什么事情总爱跟别人两样一点”,她是一个善于将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的享乐主义者。这种日常的爱好,表现在对衣、食、美的执著和对电影的钟爱上。
在《童言无忌》中,张爱玲这样写道:
我最初的回忆之一是我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我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我说过:“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
当长大的愿望终于成为现实后,她对衣、食的迷恋确实超乎想象,以至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张爱玲的着装几乎与她的文章齐名”。在《童言无忌》中,张爱玲专门写了自己的“穿”:小的时候,她看到母亲对着镜子在绿短袄上别翡翠胸针,她“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发誓说“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由于身子长得快,“新做的外国衣服,葱绿织锦的,一次也没有上身,已经不能穿了”,以致“以后一想到那件衣服便伤心,认为是终身的遗憾”;在继母的统治下生活,张爱玲只能拣她穿剩的衣服穿,虽然衣服的料子很好,毕竟是旧的,而她又在贵族化的教会学校读书,这使她感到十分难堪:“永远不能忘记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一大半是因为自惭形秽,中学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当她父亲的姨太太替她做了顶时髦的雪青丝绒的短袄长裙,问她是喜欢自己还是喜欢母亲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喜欢父亲的姨太太,而忘记了亲生母亲。在《私语》中,她回忆自己中学时“海阔天空的计划”时,除了“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外,就是“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胡兰成第一次见到张爱玲时,便有一种独特的感受:“她原极讲究衣裳,但她是个新来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种身份有各种值钱的衣料,而对于她则世上的东西都还未有品级,……我时常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当她大学二年级得了两个奖学金时,便立刻“放肆”地做了很多衣服。
奇装炫人的留恋才使她在隆冬的晚上“用欣赏的眼光看着”橱窗里,霓虹灯下的木美人久久不肯离去(《道路以目》),才使得“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烬余录》),才“有一次在多伦多街上看橱窗”(《谈吃与画饼充饥》),才用“这脸上光塌塌地像橱窗里的木头人”比喻自己不满意的“卷首玉照”(《〈卷首玉照〉及其他》),并表示“如果我会雕塑,我很愿意向这一方面发展。橱窗布置是极有兴趣的工作,因为这里有静止的戏剧。”(《道路以目》),如是,才便有了“深夜的橱窗上,铁栅栏枝枝交影,底下又现出防空的纸条,黄的,白的,透明的,在玻璃上糊成方格子,斜格子,重重叠叠,幽深如古代的窗隔与帘栊”这样的场景(《道路以目》)和“她的短裙子在膝盖上面就完了,露出一双轻巧的腿,精致得像橱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过的木头”这样的感受(《红玫瑰与白玫瑰》)。张爱玲爱美,林同式在《我所认识的张爱玲》中还回忆说,1993年5月,张爱玲做了一次整容手术,又觉得戴眼镜不适合她的脸型,因此配了隐形眼镜。她也买了好些化妆品,多半是保护皮肤的。
1961年,张爱玲访问台湾时,据陪同她到自己家乡参观的王祯和回忆,“晚上睡觉前,她一定在脸上擦各种水。各种不知道叫什么的脂”,依赖化妆品的保养,“后来,水晶的女同事看到照片。说张爱玲看起来30多岁,我和水晶都认为年轻,我说20多岁”。在《创世纪》、《小艾》、《十八春》等作品中有关化妆品的广告与此不谋而合。
食,是张爱玲的另一主题。张爱玲从小锦衣玉食,中菜、西菜、各种有特色的小菜、点心,她没有吃过,也见识过。《谈吃与画饼充饥》一文中写到古今中外、东西南北的吃食,文章开头还把周作人谈吃的文章贬一顿。可见张爱玲不仅深谙饮食之道,谈吃也确是另有见地。一次,一位年轻的国内读者前去拜访晚年的张爱玲,两人见面的地点是一家快餐厅,老态龙钟的张爱玲对访问式的谈话懒洋洋,而对吃冰淇淋却兴趣盎然,更对冰淇淋的做法津津乐道,令年轻的崇拜者大跌眼镜。在张爱玲的记忆中,她与好友炎樱在一起,“不论出发去做什么,结局总是吃”,吃什么呢?“张爱玲每次都要想一想,想到后来还是和上次相同的回答:‘软的,容易消化的,奶油的。’”(《双声》)。
因此,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出现了“软的,容易消化的,奶油的”食品广告:“脱下大衣,肘弯里面也搽了香水,还没来得及再穿上,隔着橱窗里的白色三层结婚蛋糕木制模型,已见一辆汽车开过来”(《色,戒》),“咖啡馆橱窗里陈设着一只三层结婚蛋糕,标价一千五”(《年轻的时候》),“电视广告上常见的‘汉堡助手’”(《谈吃与画饼充饥》),“是乃络维奶粉的广告,画着一个胖孩子”(《封锁》),“上海人显得个个肥白如瓠,像代乳粉的广告”(《到底是上海人》)。除了西洋吃食,对于平民化的食品,她也同样感兴趣,“街上有人慢悠悠叫卖食物,四个字一句,不知道卖点什么,只听得出极长极长的忧伤。”(《桂花蒸阿小悲秋》),“现在就又听见那苍老的呼声:‘豆——干!五香蘑菇豆——干!’”(《十八春》),“有一天晚上在落荒的马路上走,听见炒白果的歌:‘香又香来糯又糯’”(《道路以目》,“二次大战上海沦陷后天天有小贩叫卖:‘马……草炉饼!’”(《草炉饼》),“至少就我而言,这是那时代的‘上海之音’”(《草炉饼》)。张爱玲去世后,执行张爱玲遗嘱的林同式收拾张爱玲的房间时,发现“她买了许多罐头食品,也有一大桶冰淇淋,最显眼的,莫过于那四五大包ENSURE营养炼奶了”。
在《烬余录》,她还追述了自己在战火纷飞的瓦砾中吃的情景:“我记得香港陷落后我们怎样满街地找寻冰淇淋和嘴唇膏。我们撞进每一家吃食店去问可有冰淇淋。只有一家答应说明天下午或许有,于是我们第二天步行十来里路去践约,吃到一盘昂贵的冰淇淋,里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我们立在摊头上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脚底下就躺着穷人的青紫的尸首”。水晶在《蝉——夜访张爱玲》中也记录了张爱玲的品牌消费意识:张爱玲知道水晶已经订婚,便特意购买了一瓶Chanel No.5牌香水送给他的未婚妻,问水晶要不要喝点酒,是喜欢Vermouth,还是Bourbon。得知水晶不会喝酒时,便给他开了一罐可口可乐。替自己泡了一杯“即兴”咖啡。有位“我为张狂”者,守在张爱玲最后的居所——洛杉矶罗挈斯特公寓一旁,捡张爱玲扔出来的垃圾。
凭这些丢弃物,这位顶级“张迷”解释说:“张爱玲用一种白色的有羊毛纹而棉质成分比较重的软纸巾,很像是K—EENEX牌子,吃STOUFFER·S派的鸡丁派CH ICKEN PIE,还吃一种《读吃与画饼充饥》中提到过的RALPHS GROCERY饼铺生产的胡桃派PECAN PIE,六块装的苏格兰松饼,THOMAS·ENGLISH MUFFINS,喝TWO-TAN牌LOWFAT鲜奶,吃S&W的轻盐菠菜,刘记葱油饼,还买芝麻酱,叉烧,红豆包、雀巢SIKLA,用两种牌子的香皂,IVORY和COAST,读三份报纸:《洛杉矶时报》、《联合报》、《中国时报》”,从这份清单可以断定,张爱玲的消费是十分注重品牌的,在《谈吃与画饼充饥》中,张爱玲写南来北往、远乡近土的食点,对各种各样、不同地方的与“吃”有关的品牌如数家珍,烂熟于胸。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她的作品中会出现那么多商品品牌名称的原因所在。
张爱玲是个超级电影迷。她从小就十分喜欢看电影,太平洋战争期间,困在香港的张爱玲,在敌机轰炸的极危险环境里,还和朋友炎樱冒死上城去看了场电影。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著名演员葛丽泰·嘉宝、蓓蒂·戴维斯、加利·库珀、克拉克·盖博、秀兰·邓波儿、费·雯丽等好莱坞明星主演的所有影片,她都爱看;中国的影星也不例外,如阮玲玉、陈燕燕、赵丹、石挥等人的电影,她也爱看。对于各种电影画报更是爱不释手。她弟弟张子静回忆时说她“出门就是看电影”,“除了文学,姊姊学生时代另一个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电影。她当时订阅的一些杂志,也以电影刊物居多,像Movie Star(《影星》)和Screen Play(《幕戏》)。
在她的床头,与小说并列的就是美国的电影杂志”。张爱玲爱看电影最极端的例子是张爱玲与一帮亲友到杭州游玩,第二天,她在报纸上看到上海新上演谈瑛《风》的影片广告后,马上要回去看,大家极力劝阻也无济于事,即刻由弟弟张子静陪同赶回上海,在张子静“弄得头痛如裂”时,连看两场。电影可以说是张爱玲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当时订阅的一些杂志,就以电影刊物居多,美国的电影杂志《Movie Star》、《Screen Play》等是她睡前的床头书。张爱玲对上海人怀有好感,也喜欢上海,她在《十八春》中借主人公的口说,形容上海的独到,人在其中的乐趣:“上海就是一个买东西,一个看电影”。“张爱玲对电影的痴迷并非只停留在电影本身,而是高出了电影本身这个层面,她能将电影的手法、技巧娴熟地运用到自己的小说中,同时在她的小说中她又能抓住电影院这个虚幻与真实的结合点,以电影世界与日常世界的对照揭示电影的本质及其虚幻性”。她喜欢在电影与文学两个世界里穿梭,有时把自己的小说改成电影,如《金锁记》;有时又把自己的电影剧本改成小说,如把《不了情》改写成中篇小说《多少恨》。她也很乐意写影评,后来还创作了不少电影剧本。高中三年级时,她就在校刊《风藻》上发表了《论卡通画之前途》,专门评析当时动画影片的创作倾向和发展趋势;在她卖文生涯开始的阶段,她给《泰晤士报》和英文月刊《二十世纪》也写了不少英文影评和剧评,仅在《二十世纪》上就发表过六篇英文影评。她评过的电影有《梅娘曲》、《桃李争春》、《万世流芳》、《自由魂》、《两代女性》、《新生》、《渔家女》等。她从1947年下笔试写剧本《不了情》起,一生编写的剧本共有10多出,且大多拍成了电影。她写第一个剧本《不了情》时,因为是第一次写,张爱玲参看了发表在杂志上的好几个中外电影剧本后才动笔。
看电影不仅是她的日常爱好,也常常是她作品里经常被写到的内容,在她笔下,电影有时是评论的对象,有时是感情的抒写,有时是故事发展的场景或转折点。李欧梵认为,张爱玲对电影的“爱好潜入了她的小说,构成了她小说技巧的一个关键因素……是电影和文学之间的桥梁”。《浮华浪蕊》中,洛贞在路上被男人骚扰,无处可躲,于是便逃进了电影院。《心经》中许小寒有恋父情结,她与父亲去看电影,在别人眼里就像一对情侣;后来她的父亲爱上了她的同学,去看电影时被另一位同学看见。《花凋》中,病入膏肓的川嫦,出门去买安眠药自杀,没买成,就“茫然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菜馆吃了顿饭,在电影院里坐了两个钟头。她要重新看看上海”。《童言无忌》中,看到弟弟被父亲暴打,“我立在镜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多少恨》的故事是从电影院开始写起的。在《十八春》中,“电影”一词竟出现了35次。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涉及到电影广告的作品就有《多少恨》、《留情》、《年青的时候》、《红玫瑰与白玫瑰》、《十八春》、《洋人看京戏及其他》、《银宫就学记》、《〈张看〉自序》等。“在张爱玲的许多小说中,电影的世界往往是她所描述的日常世界的一个对照,……张爱玲的许多小说就隐然建立在影像,包括电影、广告、照片与真实的生活这个对照的结构之上”。
六、张爱玲认同广告“文字的韵味”
张爱玲说:“我喜欢听市声”(《公寓生活记趣》),同时也表示:“如果我会雕塑,我很愿意向这一方面发展。橱窗布置是极有兴趣的工作”(《道路以目》),并且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这种爱好:
四五年前在隆冬的晚上和表姊看霞飞路上的橱窗,霓虹灯下,木美人的倾斜的脸,倾斜的帽子,帽子上斜吊着的羽毛。既不穿洋装,就不会买帽子,也不想买,然而还是用欣羡的眼光看着,缩着脖子,两手插在袋里,用鼻尖与下颌指指点点,暖的呼吸在冷玻璃上喷出淡白的花。(《道路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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