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林
一
隔代亲的说法，我是知道的。但在见到魏文彬和他的小孙女儿之前，我想象不出隔代亲竟会亲到这种程度。
魏爷爷的家里，摆满了小孙女儿的照片，各式各样的表情都有，大笑的，微笑的，似笑非笑的，皱眉的，着恼的，天真的，庄严的，睡觉的，闹腾的，跟你说话的，懒得理你的……
魏爷爷回到家里，就往沙发上一坐，满足地环顾四周，将这些照片检视一遍，然后视线落在其中某一张上，或者无声地微笑起来，或者哑然失笑起来，或者哈哈大笑起来。
有一张照片，是小孙女儿张开小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镜头正好抓取了嘴巴张得最大的那一瞬，谁见了都由不得要笑起来。魏爷爷就经常指着这张照片，乐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你看，你看，我糖糖，哈哈哈！”
另一张照片，是魏爷爷抱着小孙女儿在冬日的阳光下和微风里行走，他的样子，像是抱着人世间最珍贵的珍宝，像是要将孙女儿抱进自己的心窝里去，同时，也像一个满怀戒备的持宝人，警觉地提防着他人对宝贝的觊觎：这是我的宝贝，你们谁也别想抢走。孩子在爷爷仍然强壮有力的臂膀之中安然酣睡，爷爷据此骄傲地宣称：“你看，她一定知道，这是世界上最安全最舒服的地方！”
还有一张照片，小孙女儿伸出小小的手，抚着爷爷的唇，爷爷眉微蹙，眼轻合，聚集了全部纤细的感触，来享受孙女儿的爱抚——他的心，显然得到了最深的抚慰，你仿佛听得见他心底满足的叹息——夕阳从窗外倾泻进来，爷爷沉醉着的脸上洒满温暖的光辉，孩子的手，粉雕玉琢，闪着天使般圣洁的光泽。
二
小孙女儿生于2007年9月28日。
2007到2008年，老魏春夏秋冬四季花开，经历了不少值得纪念的日子：2007年4月9日，在哈佛大学发表题为《湖湘文化与湖南电视的文化根源》的演讲，这是中国传媒风云人物首次登上全球顶尖学府的世界级讲坛，国内外反响强烈；2007年8月2日，荣获“长江韬奋奖”，这是中国新闻工作者所能获得的最高官方荣誉，人称新闻界的“终生成就奖”；2007年11月12日，当选为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视协主席副主席通常由电视界声望卓著的人士担任，经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全国代表大会隆重选出，甚至还要经过中组部的郑重考察，这意味着他和他所率领的湖南广电集团在中国电视界重要地位的确立；2008年1月23日，高票当选为湖南省政协副主席，历经官场沉浮的老魏，总算迎来一个政治上的春天。一个部属当日写诗贺曰：“曾经沧海路漫漫，孤独求剑云淡淡。古今多少改革事，先知难免毁誉缠。今日云开天颜展，湘军饮酒共弹冠。若问归期未有期，明日大业殷殷盼。”
然而似乎没有哪一个日子，比2007年9月28日更重要。
孙女儿出生的日子，是爷爷亲自挑的。预产期本来是10月5日，但是孩子长得壮实，到了9月下旬就已令妈妈不堪重负。医生说“十一”前后一周均可实施剖腹产，爷爷就挑了9月28日作为孙儿光临人世的吉日，并且定了时辰，下午3点至5点。
那天下午他有一个早已预约的会议，他不便声张孙儿出世的消息，不好意思取消会议，只能不动声色地往会议室一坐，首先宣布，今天的会议严格控制时间，不得超过一小时。一散会，立即抢步上车，奔向医院。
老魏后来说起那天下午的事情，还兀自好笑不已。“他们后面告诉我，我那天开会的状态奇奇怪怪的。一散会，溜得比兔子还快！平时走路踱方步，不紧不慢的，那天像一阵风！谁也不知道我到底急着去干什么，纷纷在背后猜测、演绎。车刚刚走到浏阳河大桥，儿子的短信来了：‘爸爸，我生了个女儿。’纯粹的客观报道，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哈哈哈！”
三
在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的酱缸里泡了几十年的爷爷奶奶，罕有不盼孙子盼孙女儿的。应当说，魏爷爷也不例外。但是老魏平生最大的特点，就是任何事情都喜欢搞逆向思维，在孙子孙女儿这个问题上也不例外。当人人见了儿媳的大肚子都一口咬定是个孙子，甚至根本不晓得他儿媳是哪一个的人也一口咬定是个孙子的时候，他就开始逆流而行、反躬自问了：该不会是个孙女儿吧？是个孙女儿我喜不喜欢呢？
“喜欢，我当然喜欢，孙子孙女儿我一样喜欢。”
作为一个我党高级干部、一个历史唯物主义者和一个向以拥有超强自我控制、自我调适能力著称的人，他不难完成这个自我教育自我说服自我转换的过程：这个事情，是要尊重自然规律和客观事实的，不能光凭主观意愿，虽说我们常常讲众志成城，但是这个事情，不是靠大家众志成城就能够坚持出来，不是靠大家众口一词就能改变得了的。
然而这个唯物主义思想过程的潜台词其实是：如果众志成城真的可以将孙女儿变成孙子，那将是多么美妙的奇迹呀。对于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人们来说，男孙几乎是与生俱来的盼望，对于孙女儿的喜悦，却似乎总是理性思量的结果，又或者，是在经历过美妙的情感互动之后才得以建立起来的真心喜悦。
或许有一天，魏家的小孙女儿长大成人之后，会以跟爷爷同样强健的精神与思维，对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爷爷发出生命的质问：你本来是要孙子的，你是没办法才喜欢我的是不是？
那时爷爷，要怎样应对他挚爱的孙女儿的诘问呢？
爷爷说：“瞎说！我看见你第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
四
小孙女儿于2007年9月28日下午4时许降临人世。爷爷一个小时后赶到医院，她已乖乖地在襁褓中静待爷爷的光临。
她送给爷爷的见面礼，是爷爷从未经历过的一种异样的感觉。爷爷说他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他本是极善于表达的，但这时只觉得天下所有的言语和文字都笨拙，都无用。
他一边讲，一边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哎呀，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那种感觉，没有办法用语言描绘。小小的，躺在摇篮里，我走过去的时候，她睁着一对乌黑的眼珠子望着我，我就感觉我俩有交流。”
“她那个小脸啊，圆圆的、粉粉的，而且干干净净的。过去在我的印象中，小孩生下来应该像个老人一样，皱巴巴的，额头上有些皱纹。但是我这个小孙女一根皱纹也没有，亮乎乎的、圆圆的脸，像我儿子小时候，长得乖得不得了。”
“我一下子就注意到她的手，修长修长，出奇的长，哎呀，跟爷爷的手一模一样！我情不自禁地把平常最喜欢伸的手指放在她的手边，她居然抓住我的手指，轻轻地用劲。我扯了一下，没有扯动，我就喊大家：你看，毛毛抓住我的手，我扯不动，有意思吧。”
据说后来其他的亲人也去试，伸出手指让毛毛抓，结果毛毛不抓，爷爷因此骄傲极了，自负极了。从此天天往毛毛那里跑，去看毛毛乌溜溜的黑眼珠，让毛毛抓他的手，仿佛天下至乐，莫过于此。
五
旁边的亲人都说，看见过爷爷疼孙女儿，没看见过像魏爷爷这样疼孙女儿的。他一得闲就去孙女儿那里报到，有时候一天可以跑上三四趟。他可以整小时整小时地坐在摇篮边，笑眯眯地盯着孙女儿看，他不停地不停地跟她说话，不知道他都跟她说些啥。
我好奇地问，您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些什么呢？
“说些什么呢？说些自己的烦心事，也让她讲故事给我听。她会讲什么故事呢？我要她讲在她妈妈肚子里的故事，问她在妈妈肚子里听到爸爸和妈妈讲悄悄话不，爸爸妈妈讲悄悄话讲爷爷的坏话不……我就一个人这么讲、这么念，她就眨着眼睛，有时有反应，有时又没有，哎呀，好玩。”
听的人都笑起来，觉得说着这些话的爷爷，比宝宝还好玩。
据说宝宝睡觉的时候，爷爷也舍不得不看，趴在摇篮边上细细地观察，甚至还研究出了学问来。
“我发现毛毛有两种睡，一种是深睡，一种是浅睡，深睡的时候可能是长身体的物质部分，浅睡可能是长智力，有很多很多的反应。有时我去的时候她正处在浅睡中间，坐在她身边，你去观察，她会觉得有人来，她睁开眼睛看你，看了又闭上眼睡，因为她毕竟没有醒过来，这时候现实的情景和梦境就交织在一起了。我就轻轻地讲话，她有时笑一下，有时好像不同意，嘴巴一瘪，有时又笑一下，有时又像受了委屈，露出痛苦的样子……哎呀，那感觉，真是妙到极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