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科目得以获准开科,并非偶然。道光中叶以来,倡设科目已历四朝,延绵56年之久。严修上奏正值甲午战后朝野救亡呼声强烈,人才需求迫切之时,清廷不能不有所动作。年轻的光绪帝博览各国改革之书,有意进取。甲午战后的两三年间,朝野上下,改革科举的诉求不断,前后连贯呼应,形成舆论强势,并上达天听,持续地直接影响最高当局的决策。建言者的身份也与此前有所不同,既往倡设实科者多为疆吏朝臣,或有趋时好名之嫌。而严修作为贵州学政,是清廷派往该省主持学务及科举事宜之人,对科举利弊的观察及人才现状的估计较为深切。贵州为偏远小省,本非战事频繁或洋务兴盛之地,设经济科的建议出自于此,足见人才需求问题的普遍与严重。与此前各奏章相比,严修所提建议更为具体,从科目名称以至考试内容和程序,皆可操作。考试科目按传统分类,考试场次的安排,则不仅体现了经济科目的特点,还兼顾原有科举考试的经典内容四书文,趋新与固本兼而有之,符合中庸之道,人们易于接受。
然而,经济科目考试尚未开科,八股程式化的影响已经袭来,有违倡行者去浮躁文风,求实际学问的初衷。1898年3月陈锦涛致函汪康年,抱怨道:“现开经济特科、岁科以求人材,然科未举行,辑录西学皮毛,便于抄拾之书,如《时务通考》等已出,则鱼目杂乱,侥倖门开,则人材亦将不可得矣。盖中国所考实学之策论,多是问其名目耳。若有名目之书查检,则曾学者与未学者不大可分矣。”陈锦涛希望汪康年通过所办报纸提醒出题者,考题应该真正能够检验所学,“总期于皮毛书中不可检得为妙,然后真材可得”。为了避免穿新鞋走老路,重蹈八股覆辙,1898年4月,浙江巡抚廖寿丰鉴于科考用四书文命题,所学无济实用,提议:“今既名曰经济常科,似莫若按照特科六事,径由学堂选举”。要求摒弃旧的形式,直接以新形式表现新内容。
尽管清廷正式批准增设经济科选拔人才,可是全国各地新式教育程度不一,因此执行情况参差不齐,整体而言不尽如人意。1898年4月,江南道监察御史李盛铎在片奏中提及:“现议经济岁科,专就学堂录送,而各省学堂除直隶、湖南、安徽等省外,尚未推行。”即使办有学堂,具备参加经济科岁科考试能力和条件的人员也寥寥可数。准设经济科目仅仅五个月,便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经济常科被以改试策论已通归一律为藉口取消。1898年6月30日上谕:“御史宋伯鲁奏请将经济岁举归并正科,并各省生童岁科试迅即改试策论一折。前因八股时文,积弊太深,特谕令改试策论,用觇实学。惟是抡才大典,究以乡会两试为纲,乡会试既改试策论,经济岁举,亦不外此,自应并为一科考试,以免分歧。至生童岁科试,着各省学政奉到此次谕旨,即行一律改为策论,毋庸候至下届更改。”其后,清廷催促各地推荐参加经济特科考试的人员。
1898年7月13日,总理衙门与礼部议复经济特科章程,认为“所拟章程六条尚属详备,即着照所请行”。“着三品以上京官及各省督抚学政,各举所知,限于三个月内,迅速咨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会同礼部奏请考试。一俟咨送人数足敷考选,即可随时奏请定期举行,不必俟各省汇齐,再行请旨。”然而,未等上谕规定的三个月期满,“百日维新”已经夭折,作为变法措施之一的经济特科考试,被慈禧以“易滋流弊”为由,即行停罢。
新政复行后的1901年6月3日,清廷颁布“照博学鸿词科例开经济特科,于本届会试前举行”的上谕,要求各部院堂官及各省督抚学政出具考语,对“志虑忠纯,规模宏远,学问淹通,洞达中外时务者”即行保荐。不过,从政务处的奏报可知,“经济特科之举,奉旨将及一年,仅前广西巡抚黄槐森保荐一人,前安徽巡抚王之春保荐四人,其余未有应诏书者”。显然,经历了戊戌维新到庚子国变的一系列惊涛骇浪,朝臣疆吏仍然心有余悸,在摸不准当朝执政趋新还是守成的意向之前,谁也不敢贸然行事。此外,经济特科选举方式的设计也存在明显问题。例如应考者要三品以上大员的举荐而非自由报名,如此高的门槛,使得大批出身寒门,家庭背景缺乏官宦关系的有志之士被拒之门外。据统计,应试者中有三分之二为进士与举人出身,有官阶者的比例亦占三分之二。经济特科开科后的实际操作,显然不能适应整个社会日益高涨的兴学热情和人才需求。
其后政务处所拟经济特科考试章程,较前降低了原定推荐的层级,并相应扩大了范围,自京官五品以下、外官四品以下均可参加,但清政府偏重于被举荐者的品行而非学识。考试的内容,“经济特科自无庸试以诗赋,应请第一场试历代史事论二篇,第二场试内政外交策两道,以觇学识,劣去浮华”;考试的形式,也与科举有所不同,“但期字画端整,无庸刻意求工,并准其添注涂改所用试卷,”且可“照乡、会复试卷式酌增页数,俾得畅所欲言”,确有开新气象。可是考试后所授出身及实职,暂无定章成例,“均于引见后恭候圣裁”。
1901年7月19日,清廷颁发上谕,对有人举报经济特科推荐中出现徇情保荐之事予以警诫,强调秉公荐贤,严杜请托,“岂可仍狃夤缘积习,瞻徇保荐,滥竽充数,致负朝廷求治作人之至意。”并明文规定,根据所保人的情况,对保举人实行责任追究,“即以所保之是否得人,定其功过,毋得滥保非人,自干咎戾。”由于应考者的资格条件规定不合理,保举人与被保举人的关系十分微妙,因此,经济特科尚未开考,京师内外便暗流涌动,相互角力,保举之事成为政争及攻击对手的工具。
经济特科从倡议至实施,延绵数年,几经波折,最后取录一等9名,二等18名,任用时并无特别优遇。从朝廷引见后的安排来看,与历科进士相比,对经济特科人才并无特殊安排,甚至与咸同时期的一般保举案例相比,其拔擢的程度亦并不显示优势,似乎难以感受到“破格”的待遇。因此,作为改革措施而言,经济特科的开设及举行,虽然对期待朝廷于改革有所呼应者似有一定鼓舞作用,但对于整体制度改革来说,却不具备应用推广的现实性与持续性。更由于此次经济特科举办过程中,对应试资格的规定过于狭隘,限制相对严格,而其中诸多官场倾轧和难以为人所知的内幕,更使人望而却步。因此,它并没有真正起到趋新人士所冀望的“开风气之先”的作用。人们对经济特科的期待,与实行效果反差明显,使这次老树嫁接新枝的尝试,收效远远不如预期。
四、从补天到拆庙
经济特科获准实行以后,增广科目以推进科举改革的建议不断呈报朝廷。1901年袁世凯奏请“另增实学一科,即将旧科所减之额,作为实科取中之数”,然该折奉旨留中。1903年7月,都察院兵科给事中徐士佳上奏,请顺天乡会试自明年起,“增设兼通洋文中额,以广造就,而应急需”。为鼓励培养翻译人才,“凡应试举子有兼通洋文者,于试前一月由外务部出示,招考该生,取具同乡京官印结,将兼通何国文字先期由该部定期考试,点名时出结,……酌照大考同文馆学生之法,当堂考试弥封试卷,”名曰译生。徐士佳此奏,朝廷颁旨由有关部门议覆,枢廷中竟然有人怀疑“该御史请定洋文中额,恐中学未深,精通洋文,藉此希图幸获,所请应毋庸议”。故朝廷最后的答复,否决了增设译生的呈请,不准在科考之中给予此类考生以对口检测而获得出身的机会,只是应允对有外语特长的举人,在会试之后可报呈礼部,如该考生考试未能中进士,即送外务部考试录用。
继徐士佳请增译生中额之后数月,御史陈庆桂又在《奏请慎择出使随员折》中提出了在科举考试中设置外交特科的建议,政务处议覆该折时强调:“现在科举改章,专重时务。京师复奏设仕学馆,讲求内政外交之学,数年以后,自不乏可用之才。若再另设特科,转致分歧。出使保奖,本有限制。各该员远涉重洋,同系奉差。若分别异常寻常,似不足以示鼓励。所请均毋庸议。”朝廷同意了政务处意见,否决了设立外交特科的建议。
由此可见,由于清统治者对增设应用技能中额的建议,屡次明确拒绝,而趋新人士翘首以待的经济特科考试与引见,并未给予特别优待,彻底堵住了沟通学堂与科举之间融合的渠道。恰在此时,科举考试冲击学堂教育,干扰学堂发展的消息频繁传来,利弊相权,通过科举制度自身更新的尝试,由于经济特科的举办以虎头蛇尾告终,以及徐士佳请增设译生中额、陈庆桂设立外交特科的再度受挫,而不复被人们所期待。
早在戊戌变法之前,有人已一针见血地指出:“科第之不得人,咎在有科无目。”这也是当时趋新人士的共识。因此,增广科目,讲求实学,拓宽取才途径,便成为历来议改科举的重要取向。道光中叶以来至光绪末年,议改科举的诸多奏章异曲同工,无论广科目还是开新科,均旨在面向实际,接纳实学乃至西学,让取材标准多样化,使培才与抡才适应社会需求,以挽救严重的统治危机。本文所涉此类奏章数量已达18份之多。但由于甲午战前的建议往往过于抽象空泛,着力于阐述调整改革的必要性与重要性,缺少操作性的具体办法。新旧人才标准如何调适,具体操作怎样安排,始终缺乏深入研究。而各种方案的提出,相距时间较长,过于分散,难以形成舆论,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讨论与决策。更为重要的是,统治集团的观念更新滞后,礼部等主管科举事务的机构,意识与行为守旧,恪守夷夏之大防,不愿改变成法,阻挠变制。即使是统治集团中比较开明的总理衙门,虽然后期参加了若干次设科议论,并对诬蔑新学的言行有所辩驳,但鉴于反对派势大,而推广各种洋务更为迫切,最终放弃在旧制内调整改造的努力,采取等待的姿态。执政者的决策与制度变革的现实要求未能同步合拍,使得科举制失去了逐步内在更新的可能,错过了老树接新枝的最佳时机,后起者不得不考虑除旧布新的彻底变革。
1875年2月,李鸿章致函刘秉璋,谈及自己设算学与时务科的建议均被否定,感到迷茫与悲哀:“近人条陈变通考试亦多术矣,皆被部驳。吾姑发其端,以待当路之猛省而自择。其执迷不悟,吾则既言之,无可驳也。”“洋学实有逾于华学者,何妨开此一途?”“明知当世人才不能准行,亦断不能办到,但既灼见真知,亦须留此空言,以待后之作者”。李鸿章也许不曾想到,他所等待的“后之作者”(即经济特科),竟需耗费整整23年。因终未有回天之术,老树已成枯木,不复重现生机,终于难避轰然倒塌的厄运。
令人遗憾的是,开经济特科并不意味着科举改革步入顺势。如果说甲午战前清廷对增广科目的态度是基本否决,戊戌则虽决而滞行,并一度中止。新政初期则勉强行之,成效未著。出师不利,难以为继。千年的科举老树嫁接不上西学新枝,人们开始萌生另辟蹊径的念头。如张之洞力主全面改革科举考试的内容,在乡会试场次安排及考题范围上力图融合中西。而张謇则持不同观点,认为科举难以包容西学与实学的内容,“与其主策论、制艺而翻腾于其中,不若宾策论、制艺而消息于其外”。他们虽未完全放弃变科举的幻想,却不再专注于一点,同时提出了科考减额,多设学堂和奖励出身等方案,企图让学堂与科举平分秋色,两全其美,从而化解科举与西学的矛盾冲突。
可是,科举与学堂共存并行,对学堂有着毋庸置疑的负面影响,极大地妨碍了举国上下视为生死存亡攸关的兴学大业。补天不成,只好拆庙,既然纳学堂于科举举步维艰,成效甚微,那么,梁启超当年提出的纳科举于学堂,将抡才与培才统一,便成为改革者最为可行的选择。何况,列强争霸的隆隆炮声,已经不允许他们按部就班地继续思考和试验其他方案了。1903年以后,议改科举的主流已逐渐转向科考名额减额缓停的建言,并被朝廷采纳。其后京师修复贡院的部议,以及对改革有可能逆转的担忧,最终促使袁世凯、张之洞等6位督抚联名奏请立停科举。
[作者简介:关晓红,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