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罗家伦在《近代中国文学思想的变迁》一文中不仅把严复、章太炎、章士钊等人的文章概括为“逻辑文”,而且指出:“等到后来章行严先生一方面崇拜‘吾家太炎先生’,一方面对‘侯官严先生’也是很恭敬的;又加上民国元二年议政的潮流,制宪的背景,所以《甲寅》杂志出来,可谓集‘逻辑文学’的大成了!平心而论,《甲寅》在民国三四年的时候,实在是一种代表时代精神的杂志。政论的文章,到那个时期趋于最完备的境界。即以文体而论,则其论调既无‘华夷文学’的自大心,又无策士文学的浮泛气,而且文字的组织上又无形中受了西洋文法的影响,所以格外觉得精密。”他还以章士钊的《政本》一文开首几句为例,指出:“要之,此段文字很能够说明‘逻辑文学’的性质与方法。所谓‘如剥蕉然,剥至终层,将有见也’正是逻辑的精神,而吾友孟真所谓‘螺旋式的文字’”。
由此看来,胡适在撰写《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时,很明显受了傅斯年和罗家伦的影响,而陈子展在1929年和1930年继出版的《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和《最近三十年文学史》二书中对《甲寅》月刊时期章士钊政论文学的论述,又是以罗家伦和胡适的研究为基础的。
从上面胡适等人的论述中,我们至少可以读出两点含义:第一,“甲寅派”首先是一个政论文派。第二,“甲寅派”以章士钊为领袖,其主要成员包括李大钊、高一涵和李剑农等人。
现在的问题是:胡适等人的表述是否准确,论证是否充分。下面笔者拟围绕以上两个问题略加讨论。
要讨论第一个问题,我们必须首先明白什么叫政论文。根据一般解释,政论文是从政治角度阐述和评论当前重大事件和社会问题的议论文。既然是从政治角度阐述和评论当前重大事件和社会问题,那么就不可能不持有一定的立场和观点。此其一。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中明确说过:“章士钊曾著有一部中国文法书,又曾研究论理学;……他从桐城派出来,又受了严复的影响不少;他又很崇拜他家太炎,大概也逃不了他的影响。”凡对清代文学史略为知晓的人都知道,桐城派在清代虽然主要是一个文学流派,同时也是一个思想流派,其最著名的文学主张即是“文以载道”。章士钊既然出自桐城派,那么桐城派“文以载道”的文学主张不可能不对其产生影响。此其二。章士钊在创办《甲寅》月刊时,虽然声称:“本志以条陈时弊,朴实说理为主旨……一面为社会写实,一面为社会陈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自己的政治立场和政治主张。事实上,坚持政治自由、言论自由是当时章士钊的基本政治立场,呼吁为政在“有容”,在“不好同恶异”,强调“调和立国”是其最主要的政治主张。这一主张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反响。直到《甲寅》日刊时期,“调和”仍然是该刊的主旨。此其三。综上所述,前期“甲寅派”固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流派,但绝不仅仅是一个文学流派,同时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流派。
要讨论第二个问题,我们必须首先对前期“甲寅派”之“派”的含义做一规定。据《说文解字》:“派,别水也。”后引申为流派、宗派、党派。就派的本义而言是说水的分支,但引申为流派、宗派、党派后其内涵便发生变化,即无论是文学流派,还是宗派,抑或党派,他们基本上由两部分构成,首先是领袖,然后是追随者。无论是文学流派的宗师,还是宗教派别的教主,抑或政治集团的党魁,至少须具备两种力量:一是思想的号召力,二是人格的感召力。而作为追随者,不仅要服膺至少认可领袖人物的人格,思想者还会进一步阐述、深化或完善领袖人物的思想主张,行动者则会将领袖的思想主张变为自觉的行动,有时甚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换一句话说,领袖乃思想或道德之源,而追随者则为流。没有领袖就不可能产生追随者,而无追随者领袖也就不成其为领袖,二者缺一便构不成所谓“派”。
根据上面对“派”的解释,我们来检视一下前期“甲寅派”。章士钊是前期“甲寅派”的当然领袖,这一点毫无疑问。从名的角度看,胡适在《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一文中讨论当时文学的发展时,主要使用的是“章士钊一派”这一概念,而不是“甲寅派”。从实的角度看,章士钊不仅是《甲寅》月刊的实际创办者,同时也是前期“甲寅派”政论文的宗师,更是前期“甲寅派”调和论思想的始作俑者。没有章士钊便不可能有《甲寅》月刊,不可能有“章士钊一派的政论的文章”,更不可能有前期“甲寅派”的调和论。所以,章士钊是前期“甲寅派”的领军人物,是灵魂,这一点毫无疑义。
但是,为什么李大钊、高一涵和李剑农是前期“甲寅派”的主要成员,而参与编辑《甲寅》月刊的陈独秀、易白沙和在《甲寅》月刊发表多篇政论文章的张东荪等人就不属前期“甲寅派”呢?查《甲寅》月刊先后辟有“论说”、“时评”、“评论之评论”、“通信(通讯)”、“文录”、“诗录”、“丛谈”、“小说”、“翻译”、“论坛”、“文苑”等十多种栏目。由于我们现在主要从政论文和政治思想的角度来考察“甲寅派”,所以暂时将“文录”、“诗录”、“丛谈”、“小说”、“文苑”等栏目的文章及作者忽略不计,仅对“论说”、“时评”、“评论之评论”、“通信(通讯)”、“翻译”、“论坛”等栏目发表的文章数量和作者做一统计,可知《甲寅》月刊“论说”栏共刊发20人撰写的59篇文章,“时评”共刊发4人撰写的29篇文章,“评论之评论”共刊发2人撰写的16篇文章,“通信(通讯)”共刊发李大钊等70多人的90封来信,“论坛”共刊发18人撰写的23篇文章,“翻译”栏目共刊发2人翻译或记录的3篇译文。以上六项合计,共刊发113人(一人多名未考清者除外)撰写的220篇政论文章、译文或通信。在这些作者中,以章士钊(无卯)撰写的最多,共计42篇(其中“论说”20篇,“时评”7篇,“评论之评论”13篇,“翻译”2篇),其次为渐生,共21篇(其中“论说”2篇,“时评”19篇),端六(杨端六)6篇,排在第3位,运甓、白沙(即易白沙)和东荪(即张东荪)同居第4位,各5篇,李大钊、高一涵和汪馥炎同居第5位,各4篇,其中李大钊“通信(通讯)”2篇,“论坛”2篇,高一涵“通信(通讯)”3篇,“论坛”1篇,陈独秀、刘叔雅、李剑农各“论坛”1篇。
如果从数量上来看的话,以上除渐生这个人不可考外,我们看不出为什么胡适要把李大钊、高一涵和李剑农作为前期“甲寅派”主要成员的理由。
前面提到过,在笔者看来,一个思想流派的成员,可能有千差万别,但有一点是应该一致的,亦即必须认同或基本认同精神领袖的思想。其所发表的文章,也应该主要是立足于拥护、阐释和发展领袖的思想文化主张,而不是反对、诋毁这种思想主张。而且在常态情况下,这种拥护、阐释和发展应该是自觉的,而不是被迫的。当这一流派的成员不再认同甚至反对领袖人物的思想主张时,这一流派也就趋于崩溃和瓦解了。
根据这一标准,陈独秀、易白沙不能算是前期“甲寅派”。因为陈、白二人虽然参加了《甲寅》月刊的编辑工作,但陈独秀是主张社会改造的“新青年派”的精神领袖,而易白沙以及刘叔雅等均曾加入孙中山的中华革命党,属于当时人们所谓的“暴民党”,激进派,前期“甲寅派”——用李剑农的话说——则是主张政治调和的缓进派,二者的思想主张是不同的。同样,张东荪和黄远生也不能算是前期“甲寅派”。虽然他们当时都是著名的政论文作家,在思想主张方面也与章士钊有相近之处,但相比较而言,他们的调和思想与梁启超更为接近,或者说,张东荪与黄远生,在民国初年基本都是梁启超的追随者。因此,如果硬要划分派别的话,他们应该属于梁启超一派。事实上,就《甲寅》月刊时期而言,除李大钊外,高一涵和李剑农也不见得就一定属于前期“甲寅派”主将。我们之所以要把李大钊除外,是因为李大钊自《独立周报》时期以来就开始追随章士钊,虽然这一时期李大钊在《中华杂志》上发表的《政治对抗力之养成》一文,在思想方面与梁启超、张东荪比较接近,但同一时期他在《甲寅》月刊上发表的《物价与购买力》、《风俗》、《国情》、《厌世心与觉世心》等文章,其思想观点却和章士钊更为相近。而高一涵、李剑农与李大钊不同。《甲寅》月刊时期高一涵在该刊发表政论文章也就《民福》、《章太炎自性与学术人心之关系》两文,就内容而言,这些文章与章士钊的调和思想并没有多少一致的地方。至于李剑农在该刊第十号发表的《猎官与政权机关》一文,也同样看不出调和的色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