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翰林道:“苏兄步来,车马俱在何处?”苏友白道:“就在前白石村观音寺中,乃向日之旧寓也。”白公道:“寺中甚远,何不移到此处,以便朝夕接谈?”遂分咐家人去取行李。到了傍晚,又重新上席,三人雄谈快饮,直吃二鼓方散。苏友白就在东庄住下。白公与吴翰林仍旧回家。吴翰林就在梦草轩去睡。白公退入后厅,因有酒也就睡了。
到次日起来,梳洗毕,方叫嫣素请小姐来说话。原来白小姐昨日已有人报知,柳生即是苏生,与卢小姐不胜欢喜。今闻父命,忙来相见。白公见了,就笑说道:“原来柳生即是苏生。如今看来,你母舅为你作代也不差,你父亲为你择婿也不差,考察首与科甲取人都不差矣。可见有真才者处处见赏。”白小姐道:“总是一个人,不意有许多转折,累爹爹费心。”
白公道:“这都罢了,只是还有一件,”就将苏友白所说卢家之事说了一遍道:“这分明是甥女之事,为何得有一个公子?”白小姐道:“梦梨妹子这事也曾对孩儿说过。他父亲又亡过,兄弟又小,母亲寡居又不便挥婿,恐异日失身非偶,故行权改做男装,与苏郎相见。赠金、许盟、寄书都是实事。如今还望爹爹与他成全。”白公听了大喜道:“不意他小小年纪到有许多作用!我原主意你姊妹二人同嫁柳生,今日同归苏郎也是一般。这等看来,他的愿也遂了,我的心也尽了。此乃极快之事,有何不可?你可说与他知。姑娘面前不必题了。”白小姐应诺。
白公就同吴翰林到东庄来。三人见过,白公就对苏友白说道:“昨日见所托卢梦梨之事,我细细一访,果有其人。”苏友白欢喜道:“卢兄今在何处,可能一会?”白公道:“卢梦梨因避祸一处,今尚未可相见。若要他令妹亲事,都在学生身上。”苏友白道:“非是晚生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只因小婿在穷途狼狈之余,蒙梦梨兄一言半面之间,即慨赠三十金,又加以金镯明珠,又许以婚姻之约,情意殷殷,虽古之大侠不过是也。今小婿侥倖一第即背前盟,真狗彘不食其余矣。”吴翰林道:“难得,难得。梦梨之赠可谓识人矣。”白公道:“此自义举。我辈亦乐观其成。但只是我前日所许甥女恐不能矣,再无三女同居之事。”苏友白道:“梦梨侠士,岳父何不以外甥女配之?亦良偶也。”白公道:“这里再议。”
大家闲谈,又说些张轨如换《新柳诗》并苏有德诈书假冒二事,大家笑了一会。苏友白道:“如今蒙岳父垂爱,事已大定,以前之态尽可相忘。况二人俱系旧故,尚望仍前优待,以示包容。”白公笑道:“正合我心也。”就叫家人发两个名帖,一个去请张轨如相公,一个去请苏有德相公,就说苏爷在此,请去同坐。不多时二人先后都到,相见甚是足恭。大家在东庄闲要不题。
却说苏御史复命之后,见苏友白改正了翰林,不胜欢喜。因后代有人,便无心做官,遂出疏告病,又出揭到督察院堂上,至再至三的说了,方准回籍调理,俟痊可日原官起用。苏御史得了旨,就忙忙出京,先到河南家里,住了月余,就起身到金陵来与苏友白完婚。报到锦石村来,苏友白忙辞了白公、吴翰林,就接到金陵城中旧屋里来。恰恰这日苏御史也到了。父子相见,不胜欢喜。苏御史问及姻亲之事,苏友白就将杨巡抚招赘,及改姓遇皇甫,归来对明,并卢梦梨之事,前前后后细说了一遍。苏御史满心欢喜道:“世事奇奇怪怪,异日可成一段佳话矣。”府县各官闻知,都来拜望请酒,闹扰不休。苏御史与苏友商议道:“城中宣杂难住,莫苦就在众所周知石村卜一居,与白公为邻。一来结姻甚便;二来白公无子,彼此相依,使他无孤寂之悲;三来村中山水幽胜,又有白公往来,尽可娱我之老。”苏友白道:“大人所见最善。”
到次日,父子竟到锦石村来。白公与吴翰林、张轨如、苏有德彼此交拜过,苏御史就将要卜居村中之意与白公说了。白公大喜,遂选了村中一间大宅,叫苏御史用千金买了。苏御史移了入去,就治酒请吴翰林主婚,请张轨如与白小姐为媒,请苏有德与卢小姐为媒。择一个吉日,备了两副聘礼,一时同送到白公家来。白公自受了一副,将一副交与卢夫人受了。治酒管待众人,彼此欢喜无尽。
行聘之后,苏御史又择了一个大吉之期,要行亲迎之礼。这年苏友白是二十一岁,一个簇新的翰林,人物风流,人才出众,人人羡慕。白小姐是十八岁,卢小姐是十七岁,二小姐面工言貌,到处闻名。到了临娶这日,苏御史大开喜筵。两顶花藤大轿,花灯夹道,鼓乐频吹。苏友白骑了一匹高头骏马,乌纱帽,皂朝靴,大红员领,翰林院、都察院的执事两边摆列,苏友白自来迎亲。一路上火炮喧天,好不兴头热闹。二小姐金装玉裹,打扮得如天仙帝女一般,拜辞白公与卢夫人,洒泪上轿。白公以彼此相知,不拘俗礼,穿了二品古装,竟坐一乘四人大轿,摆列侍郎执事,自来送亲。吴翰林也是吉服大轿。张轨如、苏有德二人都是头巾、蓝衫、骏马,簪花挂红。两头赞礼。这一日之胜,真不减于登科。正是:
钟鼓喧嗔琴瑟调,关雎赋罢赋桃夭。
馆甥在昔闻双嫁,铜雀如今锁二乔。
楼上红丝留日系,门前金犊倩花邀。
仙郎得意翻新乐,不拟周南拟舜韶。
不多时轿到门前。下了轿,拥入中堂。苏友白居中,二新人一左一右,参拜苏御史及众亲。礼毕,鼓乐迎入洞房。外面是苏御史陪着白公、吴翰林、张轨如、苏有德饮酒。房里是三席酒。苏友白与二小姐同饮。花烛之下,苏友白偷眼将白小姐一看,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可谓名不虚传,满心快畅。再将卢小姐一看,宛然与卢梦梨一个面庞相似,心下又惊又喜,暗想姊妹们有这等相像的。此时侍妾林立,不便交言,将无限欢喜都妨关肚中。只等众人散去,方各各归房。
原来内里厅楼二间,左右相对,左边是白小姐,右边是卢小姐。苏友白先到白小姐房中,诉说从前相慕之心并和《新柳诗》及《送鸿》、《迎燕》二作之事。白小姐也不作闺中儿女之态,便一一应合。说了一回。苏友白又到卢小姐房中,问道:“令兄讳梦梨者今在何处?”卢小姐答道:“贱妾从无家兄,梦梨就是贱妾之名。”苏友白大惊道:“向日石上所遇者难道就是夫人?”卢小姐笑道:“是与不是,郎君请自辩,贱妾不知也。”苏友白大笑道:“半年之梦今日方醒。我向日就有些疑心,天下那有这等美少年!”苏友白说罢,又走到白小姐房中,与白小姐说知,笑了一会。因白小姐长一岁,这一夜就先在白小姐房中成亲。真是少年才子佳人,你贪我爱,好不受用。
到次日,苏友白又到白公家谢亲,众人又吃了一日酒。回来又备酒同白、卢二小姐共饮。因取出向日唱和的《新柳诗》并《送鸿》、《迎燕》二诗与卢小姐,大家赏鉴。苏友白又取出卢小姐所赠的金镯明珠,与白小姐看。卢小姐道:“当时一念之动,不意借此遂成终身之好。”这一夜就在卢小姐房中成亲,枕上细说改男妆之事,愈觉情亲。
三人从此之后,相敬相爱,百分和美。苏友白又感嫣素昔日传言之情,与二小姐说明,又就收用了。
苏御史决意不出去做官,日夕与白公盘桓,后来意将河南的事业仍收拾归金陵来。吴翰林虽不辞官,然翰林事简,忙日少,闲日多,也时常来与二人邀赏。杨巡抚闻知此事,也差人送礼来贺。
苏友白过了些时只得进京到任。住不上一二月,因记挂二夫人,就讨差回来。顺路到山东,就与卢夫人料理家事;只等公子大了,方才送回。此时钱举人已选了知县,却做官了;李中书在家,又请了两席酒。
苏友白回家,只顾与二小姐做诗做文,不愿出门。后一科就分房,又后一科浙江主试,收了许多门生。后来又做到詹事府正詹。因他无意做官。故不曾入阁。张轨如与苏有德都亏他之力,借贡生名色,张轨如选了二尹,苏有德选了经历。
白公有苏御史作伴,又有苏友白与白、卢二小姐三人时时往来,颇不寂寞。后来白小姐生了二子,卢小姐也生一子。后颖郎死了,苏友白即将白小姐所生次子承继了白公之后。后来三子都成了科甲。苏友白为二小姐虽费了许多心机,然事成之后,他夫妻三人却受享了人间三四十年风流之福,岂非千古一段佳话!
有诗一首单道白公好处:
忤权使虏见孤忠,诗酒香山流素风;
莫道琴书传不去,丈人峰上锦丛丛。
又有诗一首单道苏友白之妙:
少年才品李青莲,只慕佳人不问缘;
死死生生心力尽,天怜忽付两蝉娟。
又有诗一首单道白小姐之妙:
闺中儿女解怜才,诗唱诗酬诗作媒;
漫说谢家传白雪,白家新柳亦奇哉。
又有诗一首单道卢小姐之妙:
楼头一眼识人深,喜托终身暗赠金;
莫作寻常花貌看,千秋慧侠结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