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黎明,若兰与侍女四人,俱换青衣小帽,托言私访,哄过家监,偷出衙门。粲生隔夜期定,分付小僮开舱相候。潜身衙门近处守等,迎着同下舡中。天色尚早,水手睡在后梢,未曾走起。粲生推开舱门,若兰与四女侍急急进舱,换了装服,粲生原带负琴、掌茗二僮,参见主母,立命水手开船,往南进发。过了扬子江,望金山名胜,不敢露形登眺,好生怅恨。进了京口闸,六七日舡抵临安。粲生登岸,往西子湖旁北山僻径,凭下精舍数间,雇些夫轿,将家眷移向山中住下。这且不表。
却说衙中小监,候过月余,不见本官回署,飞报各处衙门。一面起身进朝,奏圣候旨。建康各官,亦会本奏闻。武后知之,十分大怒,即差内监牛晋卿等一十二员,分巡各郡,密拿若兰,务期必获。兼访壮具,限以日时。将原随若兰小监四十名,分给各监,以便认拿本犯。
各监在朝阄分地方,尚衣监太监吕德,阄得临安等处,克日到任。分差一二十人,捱缉逃犯尹进贤。捕人同小监作眼,不论乡镇山隅,到处搜索,骚扰平民,道路咨蹉。吕德定限已日,一月比较一二次,不是拶打,就是穿箭。缉访人役忍耐刑罚太过。偶至北目寻访,凡有房屋处,便留心缉探。正打听得精舍之中,寓着远方人口,站在左侧,观其动静。刚遇粲生与若兰同坐楼中,倡和诗章,杂以嬉笑。小监侧耳细听,对捕人道:“此处人声,像有我主人在内。”捕人摇手道:“莫露机关,悄悄守他出户,即见分晓。”遂俱藏身茂草等候。
将至日晚,粲生与若兰携手步出门前,后跟女侍两人。小监一一认得,对捕人道:“果是不差,可往擒之。”十余捕人一拥上前,把若兰、粲生、女侍四人,一总锁祝若兰见有小监在内,已知事发,哑口无言。捕人又进屋内,锁了僮婢四个,一应盗重什物,打成包裹,连夜解进城中。共是男妇八人,器物五扛。若兰、粲生羞赧异常,俱把衣袖蒙面而行。却喜天色昏黑,无人瞧见。到得吕监衙门,已是更荆传禀进衙,吕监已睡,传谕出来,发在门房羁候。
吕监次日欲待面审,因想天后亲谕,若兰原系宫娥,因一时意兴所至,偶尔差出。今已现出原身,恐留审究,耳目昭彰,取人议刺,不如解京罢了。即日修下奏章,做成八辆囚车,载他八人,俱以皂帕各要其首。吕监亲自封锁监牢,并原带赃私,一并封讫填册,差内丁十二名,押解进京。一路所过地方,行牌知会,添兵防护。牌行到姑苏,当有吴县县尹,当堂接牌。见上写道:钦命巡察两浙等处尚衣监本监吕,为获拿钦犯事。前监尹进贤,背旨潜逃,奉命勒限访拿,已经本监擒获,解赴至京,廷谳定罪。为此牌行,经由地方、府县官吏知:本犯到处,务须添拨民健壮丁,于该地方昼夜小心,防护巡逻。倘有疏虞,事属未便。为此行牌,须至牌者。
县尹看罢大惊,暗自叫苦道:“恩人危矣!吾何用生。”看官,你道这县尹是谁?因何与若兰有恩?这人覆姓闻人,名杰,乃河南省治卫辉府人氏。前番若兰出都,在本府行事,适闻人杰奸淫邬瑰继妻秦氏被获。若兰免罪释放,既不加刑,反捐赀代聘,给与完聚。后夫妻俱感恩德,焚香叩天,祝以前程远大。遂收心读书,以明经及第,选授今职。接看此牌,大惊,急忙退堂,说与夫人秦氏。秦氏道:“当日若非恩救我等,安能今日?你须救援,方见义气。”闻人杰道:、我莅任之初,即差人相探,闻已隐去。不料今忽受擒,见牌令人心碎。我已定下计策了,夫人勿忧。”
重又升堂,差民壮二十名,准备器械,在尹山地方,候吴江县防送犯监向只,到时交割。自却亲到上台禀说:“洞庭东西两山,民户刁顽,税粮拖负,因今四野兵兴,立限起解,特拟亲往征收,以遵钦期。”上台应允,当面给假半月。
闻人杰归衙,先发一应人役,另坐一舡至东山,洒扫民房,专候亲临。自己密带仆从二十余名,不用外来水手,摇只三橹快舡,各藏暗器,伏于太湖港内。先令人探得解舡是日泊于平望镇上巡司门首。闻人杰等严妆饱食,捱到二更,取出器械,飞橹望本镇摇来。看那解舡上插弓刀,民夫梆铃,往来巡视。闻人杰率领众人,头带包巾,身衣箭服,一声锣响,长刀阔斧,杀入舱中。吕监差丁并吴江县防送民健,见兵势甚猛,各上崖逃命去了。巡检官带着三四十名弓兵,不敢登舟,只在门前黑暗处叫喊。闻人杰见舡舱上剩囚车,并无人迹,忙到梢上,连舟子也赶逐登岸。在仆人之内,叫出两个会摇橹的,同着自船如飞仍旧赶入太湖小港中屯祝掌起灯烛,闻人杰改换便服纱巾,走过解船,开舱问道:“尹老恩人何在?”问过数声,不见答应,随以手去各人蒙头帕子,逐一看过,不甚亲切,无从认识。又取刀斧,打开囚车,见妇女五人,忽略不看。细认三男,并非尹监。闻人杰跌足道:“救人误事矣!此非尹老恩人船只,快到泊舟去寻,不得恩人,死不回船!”
却说若兰被擒,自分必死,暗对粲生哭道:“贱妾违旨,死不足惜,但累君家无辜受戮,于心不忍。”粲生道:“此亦命与数也,却复怨谁?卿非遇我,安肯遽作遁逸之计?今日之事,交有责焉,不必相尤。”二人也束手待毙。当晚忽被明火执杖之人,连船抢去,不解来由。及闻叫进舱中,仓猝又不敢答应。去帕之后,仔细认取,又不认得是谁。先是故了女身,无限羞耻,语言畏惧,但自退缩。粲生等受此惊恐,一时不能应对。及闻将要回船再访,若兰才把粲生一推,道:“你去答应一声,莫又致他往返。”
粲生方开口道:“尊尊尊公,莫非是寻寻拙拙拙荆的么?”闻人杰道:“我与令正没干涉,寻他做甚?此行特来救尹尚公的,足下可知道在那只船上?”粲生道:“拙荆就就是尹尚公。”闻人杰失笑道:“兄是唬坏了,尚公怎是令正?”粲生道:“如如此匆迫迫之际,岂敢乱乱说相欺?尚公果是贱贱内。”闻人杰道:“共五位女娘,不知那位是尊壶?”粲生指若兰道:“这是内人。”
闻人杰仔细详认,有些像尹公,但怎生变作女子?问若兰道:“既是夫人,即系尹尚公,可认得学生否?”若兰又看几眼,实不相识,答道:“不知何处曾会尊颜,却记忆不起。”闻人杰道:“夫人,可记得卫辉府内,因奸被告的闻人杰么?即是卑职。”若兰面色通红,低声答道:“事虽隔久,约略记些,但向日不过凭公决断,怎知今日感蒙大恩。”闻人杰道:“愚夫妇沐恩,得完配偶。安心肄业,幸博微名。时刻感念,无缘得会。因接得监道行牌,始知大人受冤被缚。特出小计,幸离虎口。请教大人,不审何故却非宫监而系女身?”
若兰含羞不答。闻人杰盘问不已,粲生把前面之事,备细告知,闻人杰极口称奇。粲生道:“我辈虽蒙救援,但此后藏身何处?”闻人杰道:“径在敝署权寓,谁敢漏风?待事已定,再作别计。”遂请粲生等过自己舡内,同解物件,也搬发过船。弃下原解船只,发些银两,犒赏仆人,不可泄漏半字。粲生打开解来包裹,取出金银犒劳。闻人杰令连夜放舡娄门,趁天未大明,八人青衣小帽,扮作一色,分为两队。各令仆人身携物件并人口,令进私衙,自在船中坐着候覆。
若兰等进入衙中,闻人杰的众人,先把若兰原系女子等因,细对主母说知。秦氏惊喜,请进内室,相见叙礼。秦氏逊若兰上坐,叩谢昔日之恩。若兰谦让一回,受了半礼,不必繁叙。
闻人杰等了回语,开舡径至洞庭,征足赋税,回县销假,照旧理事。待若兰等情同骨肉。
那吕监所差防利家丁,直待劫舡去久,方敢出头,大呼小叫,埋怨兵健不肯拒敌。嚷乱多时,吴江县护送兵健,才渐渐齐集。巡捡听见家丁发话,又领了弓兵从后墙跳出。在僻处寻着一只小舡,点起火把,做势摇来。诈说一直追至湖中,不遇方归。家丁空手无计,四名至吴江县内,坐守堂上,立催缉获。其余回到临安,禀知吕监。正是:蓬莱有奇卉,并蒂复连枝。
狂夫轻欲采,花神力护持。
但未知若兰得脱此难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