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苍头用计,再表芸娘。自秀州掳去,众兵丁淫乱数次,复献与本营将官。那将官与严州防御使,却是姑表弟兄。一日同在营中饮酒,见芸娘侍立坐侧,星眼斜挑,樱唇欲绽,装出无数娇态。那防御史不觉情动,遂备礼娶为侧室。过门之后,芸娘在被窝中,枕席上,放出那携云握雨的功夫来,骗得防御使心欢意乐,衙中权柄尽归芸娘掌握。每日价玉食锦衣,呼奴使婢,那里还记得个倪家半字?只因他倚势专权,与防御史大夫人为切齿之仇。
这苍头是大夫人心腹,又恨芸娘,但系主人宠妾,无可奈何,止好心怪而已。这日却好良辅寻来,说要回赎,苍头正中下怀,又念离散之情可悯,密定一计。叫良辅进到耳房暂坐,径入内室,与大夫人说知。
这夫人搔着痒处,满心欢喜,对苍头道:“既有亲人来赎,若得冤家离跟前,莫大之幸。只是这老天杀的怎么肯放他去?”苍头道:“莫说老爷不肯放他去,便是新娘也怎肯回家?依老奴愚见,趁老爷病卧在床,夫人自做主意,免得日后有悔。”防御夫人道:“我有计了。老爷为那贱婢,弄得体弱神虚,一病数日,若不早早撵去,性命可虞。今乘他病中,将那贱婢发付来人,不许衙中一人走透消息。老爷问时,只说黑夜逃去罢了。”苍头道:“此计甚妙,不可迟了误事。”
防御夫人亲自走到书房,见丈夫沉沉睡着,丫鬟在旁煎调汤药,转到芸娘房中,正遇芸娘坐在踏床上缠脚。防御夫人道:“你家中亲丈夫在外探望,立等要见,快快出去,莫被老爷知道动气!”芸娘闻得脸便变色,也不言语,缠完了脚,慢道:“什么亲与不亲,如今既到这里,见他何用?叫人回了罢。”防御夫人道:“你是丈夫卖出的,还是兵马抢来的?”芸娘道:“他怎卖我?是逃难被抢的。”防御夫人道:“既非卖你,丈夫没有罪犯。夫妻之情,陡地分离,既远路相寻,怎忍不屑一见?我衙中就是你久占的巢穴么?”
芸娘见夫人发话,又觉情理上难去,只得走出外来相见,口中尚自啯哝个不祝及至耳房相见,却是良辅,愈添不乐,怒问道:“你来此何干?”良辅见芸娘近前,正待唱揖开谈,忽听出语唐突,兼之怒容可掬,也站住了道:“不知嫂嫂们下落,特来访问。已在金华赎回大嫂,现在舟中。闻得嫂嫂在此,故来奉请回去。”芸娘道:“你休做梦!我今已是别室人了,你等休作痴想,世有防御妻室肯又再从前夫的么?况我丈夫不来,未知存亡生死,谁要你出头管人闲事?莫非要骗我回去,转卖下水,图赚钱么?这是不应允的!我丈夫与你既非房族,又非至亲,干你甚事,要你远来胡做!”对苍头道:“他不是我丈夫,来赎不存好意,誓不去的。”
苍头正待发言,防御夫人手持荆杖赶到跟前,把芸娘劈头乱打,喊骂道:“好一个怪贱淫根!你就是防御妻室,倒撵了我出去罢!适间老爷分付教你即刻就离衙,跟了亲人快去!若说半个不字,即时砍下你那头来!”良辅见头势凶恶,特把从前三人结义等情诉说一遍,诈道:“他丈夫被戳一枪,出外不得,托我代来,岂有别意?”
苍头向壁间除下腰刀,拔出鞘来,径奔芸娘骂道:“这是不义之妇,略有受用,便背亲人。既是老爷有命,我亲手杀却,也等天下人看样!”良辅拉住苍头,居中劝解,防御夫人道:“不要来人半文,叫那淫妇立时跟去。若再迟留,断然处死!”良辅谢过夫人,出门径走,芸娘无奈,只得跟着同行。这里夫人拔出眼中钉,十分舒畅。捱至天晚,故为惊惶,说芸娘盗物而逃。防御使发恼,叫人对知府讲明,差人揖捕,夫人私自捺定不题。
良辅与芸娘行至严州廓门外水口,天已傍晚。恰恰遇着顺风,金氏所坐载船已到,正拢岸住歇。良辅先跨进舱,与金氏说知,后扶芸娘上船,再加一人船钱。安歇已定,次早开船。于路良辅屡思茹、倪二人寻觅不遇,幸得二位嫂嫂赎归,又不大费银两,也是一件美事。且同两嫂先归,待我再来,天涯海角,遍处访求,必要寻见方已。
不上三四日之间,船已抵临安江口,众客起岸,分头走路。良辅领着玉姐、芸娘,翻钱王司岭,至赤山埠。叫只西子湖中小船,渡到响水闸上崖,再到松木场讨船回去。三人行过羊坊桥,正撞着茹光先、倪硕臣二人,敝衣垢面,沿门行乞。五人相见,悲喜交集。
光先问道:“三弟何来?怎又与嫂嫂们厮遇?”玉姐垂泪道:“我被掳去直至金华,受了好多耻辱。求生不能,欲死不得。幸得三叔前来赎取,重见天日!”芸娘默然不言。茹、倪致谢,良辅又把王小三死信,并自己买棺收殓之事,说与茹、倪知道。芸娘忽然含悲道:“我自分散后,却好遇见他。正同来寻访你们,撞遇金兵,被他抢我上马。王叔叔来夺时,径被杀了,说起可怜!”茹光先道;“多蒙三弟义气,幸得骨肉保全。为今之计,以作速到家,另寻生计为主。但我两个囊中并无分文盘费,怎处?”良辅道:“愚弟带得尚有,不烦哥哥费心。”遂同往松木场,雇下塘船一只,三男两妇,合伴同归。
且说莫氏兰珠,自从丈夫行后,同婆婆在家针指。一日偶要做底,没有蒲席。婆婆道:“糖桶中倒有,却是取他不得。”兰珠道:“一时苦无买处,且开一桶,只取蒲席不妨。”便去扯下一桶,把桶启开,搬粮取蒲。只听得蒲包中间“铛铛”几声,脱下甚物在地,外面用纸封的。兰珠拾起,去纸开看,却是四个纹银煎饼,每饼约重二十多两。兰珠道:“原来粮中有银子藏着,我们逐桶看看,想俱有的。”于是婆媳二人忙将百桶齐齐打开,内中止上白糖四十桶有物,其余六十桶沙糖并无。兰珠把银收起,各桶取蒲少许,仍将粮桶盖好。试将四饼兑看,共重百两,计有四千之数。不与一人知风,对婆婆道:“行中各物抢尽,独遗此货,内里私藏,又无心中为我们所得,明系天意。儿子回来,且莫与他讲。他若一知道,仍要还人!”婆婆点头会意。
未几,五人到家,亲朋候问,重整田园。良辅把行中收回各物,并地方公帐,一并交付二人。茹、倪感之不荆细探糖客已无形踪,把粮变卖,共得一百余金,两家均分过活。兰珠见糖俱已卖去,方将所得银两与丈夫说知。良辅又将四百两分赠茹、倪,两人感戴,各无话说。
止有芸娘,一心想防御使衙中受用,深恨良辅赎回,常对丈夫说:“良辅开行时,常来诱我。今赎我来,又在途次要共我睡。苦苦央求,得免污辱。”硕臣听了在心。偶然一日到茹光先家,光先说起良辅好处,硕臣道:“但有些毛病,好贪女色。”光先道:“这也从不闻人说起。以我论之,此人还是柳下惠后身哩。”硕臣将妻子所言微微表露,光先代为不平,连玉姐也与称屈。
硕臣有些恼着妻子,令人叫妻子过茹家,并接了良辅同会是非。光先将开行时把芸娘挑逗良辅的话,并良辅拒绝芸娘之言,从头说出。芸娘无言抵对。玉姐又把途中伙搭客船舱里共有十余妇女坐在后舱,男人坐前舱,叔叔平日不相见情由,也细说一番。良辅亦将严州赎回,不肯还家,反回挥叱的话,也略一宣白。芸娘满面羞惭,硕臣操拳欲打,众皆劝息。自此硕臣冷淡芸娘,不与近身。光先又已收心,不干偷摸之事。芸娘又无别遇,你想风流淫荡的妇人,如何寂寞得过?一日黄昏,大哭数场,悬梁自缢而死。硕臣因在邻家闲话,归室方知,求治不活,呜呼一命。不题。
此后茹、倪二人农业终身,良辅连生三子,各攻举,俱入仕途,为元时显宦。良辅同妻,直至九十过头,无病而终,子孙绵绵不绝。正是:作善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
报应分毫不爽,世人枉用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