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国佳人号细腰,东台御史惜妖娆。
从今唤作阳台柳,舞尽春风万万条。
不说惟馨登舟归里,却表席公闻馨已去,满心欢喜。捱至晚间,凑着月色明皎,邀振儒饮酒玩月。杯酌之际,两人说些今古兴亡旧事。将次半酣,席公有心要挑出振儒心腹说话,问道:“前在贵乡,会毕舍亲时,他极赞尊阃词翰典雅流宕。久欲令室人请教,恐俗肠不能领略佳谈,反获摈弃,故尔中止。未识吾兄亦肯不见拒否?”振儒道:“这是毕世兄过雀,内阃虽略识几字,然不过是裙布杜撰,粉谈脂句而已,何敢献丑。”席公道:“兄太谦了,敢问贤阃喜习那种文词,工何著作?”振儒见问,心中暗转,莫不老席有些心照,故来盘问我也,不如索性将心病说明,省得隐瞒,致常常担惊受怕。
答道:“先外父存日,苦志钻研,广搜博学,恨无兰玉悉心训导。拙荆吟咏少解大义,经史略窥一斑,恃庇知爱,晚弟不敢欺隐。先父母止生不肖一人,过于爱护,以致幼年失学,举业荒疏,只好老守牖下,食粟而已。因家计单寒,承毕世兄荐列幕下。若凭晚生一身,必致重辱台命,幸藉拙荆少助,勉副大人尊托。”席公道:“近日诸作,果然俱是兰阃手裁的么?薛、谢之下,于今再见矣,佩仰,佩仰!学生不揣,异日欲求觌面,赐一大教,方徵雅谊。”振儒道:“令弟先生数日不会,今日如何不出赐教?”席公道:“有些薄事,已令他返舍去了,是以不及奉陪。”两人又说些世情话儿,气味甚投。
是日席散,振儒归家,对靓娘道:“老席不知怎地知你才华,今日问及,我已将代笔一着,与他讲过。好生惊异,说要改日面教,想还不信果有此事哩。”靓娘闻席公知己有才,喜形于色,假埋怨道:“与你代笔,乃私己所为,怎就说与人知,可不羞耻。他怎么样说,要我面做?”振儒道:“在此相与,日后总然要晓得的,何不先自说明,倒为直捷畅快,且觉大雅。他后边讲要叫夫人当面请教,这也是口头言语,想未必当真。”靓娘笑道:“天下有你这等不图颜面的人。兵道还有位胞弟,想亦在席间的,他闻知此话,可有甚说?”振儒道:“席公乃弟不知为甚,今早回家去了,我竟不知。未曾尽情,觉得理上难去。”靓娘闻惟馨已去,不觉变喜为忧,心甚惊骇,问道:“为何去得如此之速?他令兄可曾说起为着甚事?”振儒道:“老席并不题起,我因不见他陪坐,偶然问及,方知道的。”靓娘无边仰望,忽地成空,万种相思,会期难定,瞒过丈夫,双泪偷垂。
是日席公怀念甚殷,急欲与靓娘相会一面。算得振儒留所,不好去的,必要请他到此,方可识韩,须与夫人讲明才可。进内对陆氏道:“天下有此奇事,我今番竟请了位女幕宾在此,煞是新闻。”陆氏道:“又来好笑,陶生岂是个女身么?又带家小何用,终不然是故要掩人耳目的。”席公道:“不是陶生就系女子,此兄胸无点墨。反是妻子多才,往常文稿,俱出自他手。”陆氏道:“我却不信果有此事。纵是从幼读书,不过习学大概,又不去应科赴举,那有才华反胜男子的?”
席公要把所赠惟馨诗句说出,但这夫人不甚贤哲,恐他吃醋防闲,不便用计。就是惟馨之去,席公在夫人前托以别故,这回怎反剖露?应道:“是陶生亲口所说,谅无虚诳。我也尚有狐疑,明日将你出名,发封请书请他来到衙中,待我面试一篇,方见真实。况同来到今,已是数月,你也从不曾邀来一叙,人家背后岂不说我们没礼?”陆氏道:“一请原不可缺,但他系人家宅眷,你怎好求面试?须要达理,莫得自失体统。”席公道:“我自有一良法,断不妨事。”
次日,席公准备请贴,差女使往靓娘处投下。至期清辰,又送速启。靓娘淡妆素裹,带着小婢梅萼,前来赴宴。这日精神与往时又不相同,有诗为证:目似秋波鬓似云,绣帘深处见红裙。
东风袅袅吹香气,梦里犹闻百和薰。
一揖,立起身来,对靓娘道:“寒薄冷署,致烦鱼轩跋涉远降,实切愧悚。兼是愚夫妇素性疏悚,或有不臻,统望海涵。”靓娘道:“萍根偶逢,深荷二位贤主解衣推食之惠,没世不忘。拙夫短才,责任有亏,求大人台宥。”席公道:“昨闻陶兄尊谕,始知历来佳作,皆出夫人大笔,真是长才直逼史汉,令人仰慕若狂。向因失于不知,未遑候教。”靓娘闻言,微微欲笑,掩口答道:“儿女俚词,闾阎鄙语,良人不自隐讳,妄呈丑拙,谅必见笑大方。”
席公道:“夫人瑶翰,毋论古今闺阁中难乎其匹,即冠盖名流,可与夫人彷佛者亦绝少。学生何缘得聆台诲?今日还有一事相烦,望夫人勿加唐突之嫌,更蒙骨肉之爱。前按台发审私放仓粮人犯一起,学生虽经录过口词,尚未详报。今按君不日回京,单等审语粘卷附送。顷欲过请陶兄,又想必待尊制。学生特亲自相恳,望乞不吝珠玉。”靓娘道:“这系分内应为,怎敢妨命,待返寓草就奉来。”席公道:“特屈少叙,岂有一茶而去之理。总无外人在此,赐教亦不妨事,待学生说明就里,以便夫人措词。该县积粮二千八百余石,为仓吏文瑞所诱,擅违上台批禁,私借民间。本官已经离任,今逋欠不吐,律应追拟。如此情事,乞夫人慨允。”说完,命使女捧出笔墨纸砚,立请落笔。
靓娘知不可却,本有心待逞弄才华,不假思索,举笔立写道:仓庾粮储,本资城守。前县设积二千八百余石,可谓能有备矣。夫何仓吏文瑞,煽惑本官,出陈易新。而本官为奸所售,是未知青苗之法,自古不善也。上台洞悉情弊,批驳禁止,果有邑烂而示之扬晒,诚为万世法程。无奈其贪图蠹耗,弁髦宪纪,致本官出借民间,强半馆衙役之腹,稽核簿书,约共有若干石。夫人易与乐借,难与虑偿。及至追呼,卒成逋赋。矧在衙役借时,犹取之外府,业已视如己物也。本以为惠,反以为害。庾积既空,城守何赖?以今海寇纵横,脱有不虞,如瑞者其罪可胜诛哉?第前县印簿有证,姑从未减,拟坐赎配之料。其借出谷石,人存者照数比追,人亡者责令赔补。是使知仓诸毋侵,国法不贷,后之为庾吏者,有所儆戒也。
靓娘做就,令梅萼递送观瞻,带笑低声道:“拙作污目,更恐未当肯綮耳。”席公接过,口诵一遍,道:“笔力雄劲,才思迅发,令人读之,直欲退避三舍,鄙人何幸得沐余光。”靓娘道:“弄斧班门,望勿哂笑为幸。”席公又把靓娘瞟上几眼,见笑容可掬,尽多自负之态。寻思道:“此妇可诱而致也,但未可躁急耳。想来不调虎离山,怎得鸾凰入网?”再转门看陆氏时,面上甚有怒色,乃暂辞退出。靓娘所坐之处,与席公卧室相连,止隔夹板一道,门却另开在后。席公悄入房中,窃听靓娘谈吐。
陆氏相陪,午膳已过。靓娘独坐槛外,观玩盆花。席公走近窗前,高声自语道:“骏马驼痴,巧妻伴拙,信有之矣。可怜虚掷韶光耳!”靓娘闻得,知此言为己而发,但长叹一声,不出片语。陆氏微有听闻,忙走至天井中来。靓娘旋即就坐,又与陆氏说些家门往昔豪华,今一旦飘残,宛然一梦。谈吐中间,尽多扼腕。席公听了,实为矜悯。接话未几,酒筵已备。靓娘底事关心,闷闷昏昏,食不下咽。勉尽主人情谊,饮过数杯,起身相辞。陆氏见丈夫与靓娘有些眼去眉来,言三语四,竟不挽留。
靓娘先谢过了陆氏夫人,再请席公言谢。席公道:“蒙夫人枉至,实切简亵,又费清思,愚夫妇反深罪歉。”靓娘道:“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当敬为大人诵之,何反言慢?”席公道:“学生更有一事相烦陶兄,祈夫人转致。按君复命,深辱过奖。前备有礼物,欲着承差赍去,奈此辈一无身家可托。原欲令舍弟同往,奈他又有别务,已泛归棹。愚意欲借重陶兄一往,奔走之劳,学生另有相酬,未审夫人以为可否?”靓娘道:“敢不一听指挥。但拙夫愚戆,恐有疏失,且敝寓乏人,或求别委。”席公道:“只烦陶兄于途次监押去差,到省后一应事体,俱系承差料理,不用陶兄费心。夫人在寓,或有案牍之事,着女奴细陈款曲。若嫌寂静,再遣婢女至贵寓陪侍何如?”靓娘道:“但未知何日准行?”席公道:“已定明日矣。”靓娘道:“归当与拙夫言之,令其效力便了。”临行四目顾盼,尽多留恋。席公暗自关心,靓娘含愁返室。
振儒笑问道:“敢问此席为何而设?”靓娘道:“知是为何?昨日多蒙鼎荐,特邀试笔。”振儒道:“原来做些什么,倒是这般的好,何须又要我在内传消寄息。”靓娘道:“兵尊要你明早押承差上省,送按院赆礼。我再四推辞,他必于不允。可收拾铺陈,代他一往。”振儒道:“他总之为笔札俱由你出,我在此甚是空闲,故要我去。只是你孤寂一身,梅萼幼小,如何消遣。”靓娘道:“他说叫丫鬟进来陪伴哩。”振儒道:“这是必于要行的了,只忧你夜间衾枕单寒怎处?”靓娘道:“你在家也不见怎样热闹,提他做甚!”靓娘因想席公日间光景,无限伤心,沉嘿不语,凄凄惶惶,竟自上床宿歇。振儒因来日远行,未免又要缠着靓娘如此如此,靓娘也直受无辞。
次早,席公先唤到承差,然后接出振儒,把礼物启柬,并未完文卷,一一交与承差。着落停妥,再拨健捕二名护送。一起四人,别过登程不题。
却说席公瞒着夫人,寻些珍奇首饰,异巧绸纱,叫过婢女春燕,附耳道:“陶相公今日往省,着你去相伴他娘子。我意中久欲图他,恨无门路,幸遇这个机会。你若助我成得此事,当收你为妾。”春燕瞅席公一眼道:“前番被你强逼不过,一时顺从。不料奶奶知了,受那几次打骂,你也不得干净。如今又要我别谋人家妇女,万一走漏消息,吹风在奶奶耳朵里去,我寻死尚且少迟,还说什么妻妾。奶奶打骂起来,你何曾敢透透气儿,如今倒会说这大话!”席公道:“下次我升迁别地,不带他去。那时把你抬举,无人管辖,可不畅快?”春燕道:“须要今日说过,莫要他日忘了。”席公道:“自然不忘。这里有首饰数件,绸纱几疋,你与我拿去送他,说我多多致意。”春燕道:“首饰也与我一两件儿,单单只送别人。”席公道:“我改日另置与你,这是奶奶处拿来的,恐他认得。”春燕道:“你偷奶奶首饰,送与心上之人,日后查起,不要扳出我来。”席公把春燕一推道:“作速往陶家去,休得只顾胡说。”春燕道:“去不致紧要,倘奶奶叫唤呢?”席公道:“我已与他说过的了,不然你再去对他讲一声,但手中物件不可露与他看。”春燕道:“你且放着,等我去了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