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鸳鸯例载有上品、中才、下贱三等,上品者才子佳人风流于吟诗作赋之中;中才者情男艳女交接有怜香惜玉之意;下贱者浪子粉头追欢从爱色贪财而起。今邱树业、尤环环彼此俱有爱慕之心,系属中才条内之怜香惜玉一流,相应续以偷香窃玉之缘。所有邱树业前生视夫如婢、鞭挞几死者三次,查律载前生枉法害人若干分数,今生发交原爱之人照分数报应。合将邱树业发交尤环环照样鞭挞几死三次,以昭允协。除咨城隍司修案外,各司立案照办等语。三司勘毕,一面饬判官修文咨城隍司存案,一面饬差承办:氤氲司仰役任傧相撮合邱树业、尤环环明晚同衾以续前世之缘;报应司仰役包受苦案限弗乱邱树业所为之事,以致激怒尤环环之心;冤孽司仰役施辣手帮着尤环环施怒,以致邱树业暗吃痛苦。三个阴司差役持了牌票一径走到邝史堂家中来了,自然照着牌开的事理在暗中一一按时调拨,毋庸赘述。
且说玉坛一场趣梦之后,实快活不着,反觉心中七上八落,不知想那得一头好。到天明后,听见巷门开了,便起来拿了铜盆手巾,从巷中走进厨房洗了脸,又吃了半碗盐花汤。转到巷中,见通上房腰门也开了,就走进门去,转到田妈卧房外间。但见悦来蓬着头坐在那里熬希饭,走近身去低声叫道:“妹妹怎么起来得这样早?”悦来也低声道:“我姨妈昨晚起更时忽然头晕肚痛,发寒发热,此刻还是这个样子,所以主母昨晚叫我搬出来陪着我姨妈睡的。我服侍他到此刻还没有睡呢。”玉坛道:“妹妹,你这样身子那能当得住一夜不睡,还要伏侍病人?我看上房的事情也不少,总还要添几个人才能支当得呢。况有些粗事情也不配妹妹做的。你且去睡一睡罢,我来替你熬希饭就是。向来妹妹收什的地方,除了主母的房内,总交给我收什便了。你不要磨坏了身子。”一面说一面就脱下了长衫,竟炊炉涤盏,扫地开门。玉坛只敢说怜惜之话,再不敢出戏谑之言。皆因前次悦来反了面,诚恐其再反也。谁知这悦来因玉坛吹散了赵家的姻事感激在心,隔晚已动了卓氏奔琴之念。
今日又见玉坛如此殷勤怜爱,更觉动心。无奈前次原为勾引之言反面,如何反去勾引他呢?心中只望玉坛再与他说戏话,便可随机应变,转过机来了。那知玉坛竟不敢少涉戏言,一味温存怜爱。此刻悦来觉得无主意了,便道:“刘四爷,你是读书人,更不便做这些事的,还是我来做。”玉坛道:“不要客气,妹妹的身子要紧,我情愿代劳的。”悦来逞此进言便道:“难道你的身子不是要紧的么?你无非一片痛我的美意,我前日害你打了一顿,我背地里却淌了多少眼泪,懊悔到今。你如今不但不怨我,反蒙你处处照顾,天下那有这样有情的人?我今生除了你这个有情的人是不?”玉坛心里已明白了,即问道:“是不是么?”悦来两手握着玉坛的手,满面肥红,两眼含泪,瞅着玉坛一字不言。约有吃两盏热茶时候,方才道:“我有话说不出来。”将指头一指自己的胸前,又指一指玉坛的胸前。玉坛道:“我明白了。多蒙妹妹不弃,感恩不浅,只恐我无此福分。”两人面着面,手接手,脚碰脚,悃悃款款,剖膈交谈。忽闻前进屋内唿亮一声,尤氏的房门开了,二人吓得一跳。玉坛仍从巷中跳了出来。
悦来定了一定神,然后走进尤氏房中,将田妈一夜及现在还痛的光景禀了一遍。尤氏道:“你既通夜没有睡,这回子也好去躺一躺了。”悦来答应了“是”,就转去倒了一碗希饭汤给田妈吃,过后就在炕上去躺了。暗喜道:“我的心事不意今日就能说了出来,莫非前生注定的。但不知主母肯把我配他否?这一重关倒有些难过。”这里尤氏晓得田妈之病没有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了。暗喜道:“今晚可以同玉坛相叙了。今晚仍命悦来去陪田妈睡。午后命何惠到乡下等庄去算租账,三日不能回来,乘此可命玉坛挨到了一更将尽之时,嘱玉坛进我房来,总无人得知的。”主意已立定。
这里玉坛回到房中,十分欢喜,想道:“昨日得了一个趣梦,今早又得这一件喜事,若今晚能应着梦中南华姊姊贺我的事,则我就要快活到天外头去了。然而我那有这样福分?不要福薄灾生起来。且出去买几样鲜果品好花卉进来供献我南华姊姊。心里正一头鬼诵经,脚底下走出去了,买果品花卉进来,如法摆供。拜过后便往上房,果见尤氏。尤氏道:“昨晚田妈忽然生病,今早还未退热,生怕着了邪气,今日要替他祭献宅神,你酌量去买些供菜回来。”又低声道:“并不为祭神,不过借个名色实在是请你的。”随将已定的主意一一说知,又授了晚上入内之计。玉坛一一记在心头,十分欢喜,所有那日的买菜供神,以及尤氏命何惠赴乡算账,命悦来仍去陪着田妈睡觉等事自然一一调拨妥当,不必细述。
到了一更后,玉坛依着尤氏所授之法,先将前后门户一齐上了闩,然后从大厅后轩天井内上了桂花树,转上了晒台,走入西厢楼内,从扶梯而到了尤氏房内。但见桌上已摆好了荤素果碟,件件鲜明,花笑胆瓶,香浮宝鼎,一房春气,绝胜迷香之洞。转进梳妆房内,方见尤氏在妆台前斜睇着菱花宝镜,在那里插戴珠兰,不施脂粉,身上穿一件西湖色熟罗短衫,元青纱裤,宛似一个新娇卓女。玉坛一见,以为误入天台矣。走近身去道:“我玉坛两年辛苦也有今日,只恐怕在这里做梦了。”尤氏笑道:“人生世上,本是一场大梦而已。至于今晚之事,不但如梦,而且梦想不到的。以我的身分,我的素性,岂肯做出这样事来?就你也是绅户之子,读书之人,又何肯卖身作贱,赶这种苟合之事?总是的夙世原故。两人搀手走到卧房,玉坛道:“今晚是要先谢个恩,告个坐,才好放肆的。”尤氏暗想道:“我正要寻他的不是处,给他一个下马威,骑住了他,使他后来不敢不在我裙底低头,服我号令。我昨夜赠了他一首诗句,他居然见了我两次,题也不题,好看话也不说一句,他已藐视我了。
今晚偏要就拿做诗一事去难他一难呢。”便道:“我本来不要你谢什么恩,告什么罪的。但说‘放肆’二字,不要你将来连别的事都放肆起来。不要说你是我的晚辈,即便你比我长了十辈,也不能在我跟前放肆的。今晚倒要你到我裙底下多磕几个头呢。”玉坛笑道:“理应这样的。”便近着尤氏裙边,果然磕了七八个头,又磕了一个响头,然后搀他起来并肩而坐,执手谈心,交杯欢饮,绸缪缱绻,春意满怀。玉坛将手帕解开,取出象牙骨百美图摺扇一柄,上写着情诗一首,羊脂玉和合扇具一个,赠与尤氏为表记。尤氏取出自已绣的荷花式金丝香囊一个,上有翡翠玉荷叶式提头,与玉坛做表记。你一杯我一盏,两人略有醺意。谯楼上已转二更,于是两人都站起身来,将桌上的东西收什得干干净净,地下的骨头果壳亦尽扫除,炉内添上了龙麝,然后又坐下吃了茶。玉坛此刻淫心荡漾,连次催促夫人卸装。尤氏道:“我们不是楚馆秦楼的遇合,怎么你就这样鄙俗?我虽不是佳人,你却是一个才子,今晚之会必得做几首妙咏助助风流之兴才是呢。我再来煎茶,你将今晚的意思做律诗两首。”玉坛倒有些着急了,不知做得出做不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