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一般的政党斗争中,政治性也容易被看得高于事实。在西方政党报刊时期,这种情况经常出现,因而那个时期新闻的事实性是受到怀疑的。从理论上说,无产阶级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利益的牵挂,是最大公无私的,因而不怕面对事实,也能够尊重客观事实。但是阶级组成了政党,就有了自身的利益,在实际新闻工作中,政治性被看得高于事实的事情不仅经常发生,而且在一些理论口号上,也可能出现矛盾,这是强调要尊重事实的陆定一自己也难免的。例如他对新闻工作者提出“政治第一,技术第二”的要求,尽管对政治、技术有所解释,但是如何与“政治性就是新闻本身”相区分,其实是比较困难的。再如毛泽东1945年在回顾过去时说:“我们曾经有个时期分对内对外,内报一支是一支,外报一支是两支。”这个时期,就是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和抗日战争时期。平型关战役实际消灭日军1000人,但是我们一直说消灭敌人3000人,从当时我们的报道到解放后的小学课本,这种说法持续了50年,直到1995年纪念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的时候才改正过来。在这个意义上,陆定一当年对“政治就是新闻本身”的批判,对我们自己也有教益的。
第二方面,批判“五四”以来传入中国的西方新闻学常识。当时陆定一手里只有一本戈公振的《中国报学史》,于是这本书“绪论”中所论述的关于报纸的定义与关于新闻定义的表述,不点名地遭到批判,认为那是资产阶级新闻理论。戈公振1935年因病逝世,在文化界他是左翼的代表人物。可能考虑到这一点,陆定一没有公开点戈公振的名,但是批判上纲上线是够高的,将戈氏的观点归结为“旧社会的一套思想意识和一套新闻学理论”,除了资产阶级、很糊涂、很不老实、很不科学等帽子外,还给它扣上了“唯心论”的帽子。他写道:“唯心论者对于新闻的定义,认为新闻是某种‘性质’的本身,新闻的本源乃‘新闻乃是时宜性与一般性之本身’。后来,花样越来越多,代替‘时宜性’‘一般性’的,有所谓‘普遍性’、‘公告性’、‘文艺性’、‘趣味性’、‘完整性’等等。总而言之,唯心论企图否认‘新闻是事实的报道’的唯物论定义,而把新闻解释为某种‘性质’本身,脱离开了某种‘性质’就不成其新闻。”
如果有人否认新闻是事实的报道,而把新闻说成是某种莫名其妙的时宜性、一般性本身,就是普通人也不会认可。因为新闻是事实的报道属于生活常识,并不难理解。怎么有人会不明白这样公认的东西呢?但是一看原著就清楚了,戈公振的论证根据来自德文材料,“时宜性”(Zeitgemassigkeit),指的是即时发现的事实,包括汉语中的“及时+现实”双重含义,戈氏反复琢磨,采用了“时宜”这个概念。“一般性”原意是多方面、一般兴味,很难有合适的汉语对应词,于是采用了“一般性”这个有些不大好理解的概念。他写道:“总之,时宜性与一般性,二者不能分离而存在,且互相维系而成报纸之特殊形体,故不能不以此特殊形体之自身,作为报纸内容之原质。此特殊形体,可名曰新闻,即新闻为报纸之原质。”他的意思很清楚,即报纸的基本职能是提供新闻,报纸上的新闻具有时效性并要求具有普遍兴趣。这属于常识,无论如何谈不上“唯心论”。
戈公振接着谈到美国人的四条关于新闻的定义,无论前面加上何种附加的定语,均最后到“事物”、“事件”、“事实”上。戈氏总结道:“此四者均暗指新闻应以何种性质而规定。于是可知新闻之性质,不可不令一般人引起兴味,不可不得时,此二条件极为易知。”他谈到的新闻事实的两个主要条件,即一般性(令一般人引起兴味)和时宜性(得时),确实属于“极为易知”之列。他同意两个美国人关于新闻定义的“性质说”(Quality Theory),因为“性质与具体事实乃同一体,其结果可以避免谬误,不致以新闻事实之自身为新闻与否之区别,只须包括上述性质之事实,均可作为新闻”。在这里,戈氏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即新闻并非是事实就值得报道,这种事实需要具有一般性和时宜性。所谓“性质说”,不过是翻译问题(译为“特点”似乎更确切些),讲的是对新闻事实的规范(规定),这种事实要有共同兴趣、及时、读者欲知、与人类的幸福相关等等。这里讨论的是新闻事实的特点,一个不言而喻的前提,当然是承认新闻报道的是事实。如此的论述,实在扯不上尊重不尊重事实,更与“唯心论”不搭界。
不管怎样,现在需要对传统的新闻理念进行阶级分析,于是陆定一选择了“兴趣”这个对新闻事实的要求,指出:“兴趣是有阶级性的,对于劳动者有兴趣的事实,写出来就成为对于劳动者有兴趣的新闻。但同一事实,剥削者看来就毫无趣味,因而这个新闻对于剥削者也就成为无兴趣的新闻。例如劳动英雄的新闻,就是如此。”从人的阶级性角度讲,这个道理是对的。然而戈公振谈的是一般意义的新闻传播,最大限度地吸引公众,理所当然地是面向社会的大众传媒的目的,因而需要考虑人类共同的普遍兴趣,这本是常理。阶级兴趣、共同兴趣,是不同层面的问题。
陆定一还批判了“桃色新闻”、“黄色新闻”,就这一点而言,与戈公振对此的批判是一致的。这类新闻的主张者将“兴趣性”、“文艺性”作招牌,但不能因为他们谈到了兴趣性和文艺性,就否定新闻要考虑公众兴趣、写作要有文采。
新闻学传入中国,外部材料主要是美国的,德国的材料唯有戈公振的《中国报学史》绪章有所涉及,并且将美国和德国的材料加以融合,这是戈公振的学术贡献。德国理论思维的特色仅在这一章中可见一斑,后来我国再也没有人引进这方面的东西;加上这么一批判(除了政治帽子,还有“玄而又玄”、“一点积极作用也没有”、“无病呻吟,夸夸其谈”等等),更无人再谈,后来的新闻理论缺少理论深度,这也是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