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中的信息资源是与社会系统所控制的物质资源相对应的精神资源,依赖信息资源规律化、日常化的采集、生产和传播过程,新闻媒介制造出有秩序的拟态现实,继而对社会系统产生控制力和影响力。作为一种已相对成熟的语言形态,电视新闻是一种操控视听符号的系统性行为,有自己独特的组织方式和生存逻辑。这种内发性的力量会反拨于电视新闻语言的外部世界——也就是那些规制它成型的政治、经济、文化和技术等。这也可谓是电视新闻对其外部生态因素的一种“反规制”,一种“媒介化规制”。
在芒德福的《技术与文明》一书中,展示了从14世纪开始,钟表的出现如何使人变成遵守时间、节约时间以至于被时间拘役的人。在此过程的同时,人们学会了漠视日出日落和季节更替,因为在一个由时、分、秒构成的世界里,大自然的权威已被替代。电视的出现带来了类似的文明景观:社会各界依赖电视设置的议程来思考问题、协调行动,市民收看气象预报安排穿衣出行,孩子被电视教化而习得社会规范和生存法则……电视被供奉成我们带图像的闹钟,从那个内发光的匣子里传出的光影声响代替了我们往昔生活中的种种——从早间向窗外顾盼的熹微,到晚间入眠前聆听的童话,电视新闻用一套独特的话语方式吸引和占据我们每个时段的注意力。
现代社会里,我们必须借助媒介去把握外部世界,因此我们始终囚禁在媒介的牢房中。一方面,作为人类视觉和听觉的延伸,电视创造出一个紧紧包围我们的拟态视听情境诱使我们反应。电视新闻媒介增强了我们视觉和听觉的获知能力,也在我们和真相之间制造出距离。就像拿着火钳去夹一块烧得烫手的白薯,在我们只能依赖工具得到白薯的同时,却又无从触碰或品尝它的实体。我们只能在遥感中将现实和幻象融合,获得意义和快感。另一方面,电视新闻的运作和生产规则决定了它所呈现的电子景观是一个被媒介构建的抽象互动的意义世界,这个意义世界的秩序在观众的意识和潜意识层面日渐强化,间接地以媒介逻辑统御了现实世界中的各个层面。
从电视本体属性和新闻生产规则两个基本方面,我们来看看电视新闻对其外部生态因素的反拨。
第一节 电视本体属性的反拨
一、电视VS新闻
电视新闻是电视媒体播映的新闻,这就涉及到电视语言和新闻语言二者的关系问题。电视语言的本体属性和新闻语言的本体属性并非一致,那么,在二者融合的时候,难免就有互益,也有冲突。
电视语言的本体属性、最优态势,就是它的拟人际的视听直观性。
新闻语言的本体属性、最优态势,则在于真实性、准确性、完整性、平衡性、公平与公正性、言论多元性。
兼具最直观的画面和公正如上帝般的解说,未必就是好的电视新闻。比如,凶杀、强奸等真实犯罪画面一般不能够成为电视新闻的内容,就算案件再惊天动地,直观在这里也是鞭长莫及。因而,实际操作中,在新闻性和电视的本体性二者之间,常常要厚此薄彼,权衡综合,以达到预期的传播效果。
多年以来,电视新闻的创作是以新闻文稿的撰写为先的,画面作为贴图。这多少源于在电视诞生以前所有的媒体信息都是以文字为主脉;其次,还源于新闻讲求实用性,往往篇幅紧凑,短平快讲清楚就好,由不得像电影那样进行声画对位的蒙太奇长征。随着媒体技术(比如声画同步、直播等)的发展,电视的本体属性越来越完善,在传统的新闻性和电视本体属性二者所占的比例上,电视新闻越来越多地向拟人际直观展示方面倾斜。“电视以视觉形象的形式而不是语言来表达大多数的内容,所以,它势必放弃文字阐述,而使用叙事的模式。”
今天,带来高收视率的电视新闻节目往往是以电视特性见长的,传统新闻价值在很大程度上被压抑。
在电视主导的媒介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都需要在屏幕上构建自己的镜像,而凡是进入电视媒体的内容也就不得不顺应电视的本体传播特性——直观的大众展示功能。
二、拟人际的直观传播特性对电视新闻媒介外部生态因素的
反拨
美国政府认为,越战的失败从某种意义上是电视新闻媒体造成的——卫星电视的直播使百姓在家中就能目睹越战现场的士兵伤亡和尸体空运回国的真实情形,这引发了强烈的反战情绪。有鉴于此,在海湾战争时,美军司令鲍威尔提出,一定要打一场没有痛苦的战争。
而所谓“没有痛苦”,指的就是在媒体上见不到血淋淋的痛苦画面,不出现美军士兵伤亡,也不出现伊拉克平民或士兵伤亡的直观镜头。事实上,海湾战争的确得到了美国公众空前的支持。而到了第二次海湾战争,年轻的半岛电视台用现场直击画面打破了美国媒体的视觉封锁,空袭的残酷景象被展现出来。随着战争的深入,又使布什政府不断陷入民众的反战声浪中。两种截然不同的例证都显示出直观的力量,没有实景,死亡永远只是冷冰冰的数字。
提到恐怖主义袭击,人们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是“9·11”。因为在所有的恐怖主义袭击事件中,“9·11”的电视影像最为直观和震撼。飞机撞上塔楼、塔楼冒着浓烟坍塌、从楼上坠落的人影、周围惊恐四散的人群……加上电视新闻中反复的重播,它已成为所有得见者终生难忘的电视媒介奇观。“9·11”死亡人数2700人,只相当于唐山大地震的1/100,而唐山大地震并没有进入世界观众的视野,也就无从像“9·11”那样被电视垒造成一座新闻史上的摩天碑。
尼尔·波兹曼曾说:“在每一件工具里都隐藏了一个意识形态上的偏倚和它的独特价值观和世界观;因此,它会引导我们去片面使用我们的机能、感官和情操。”换句话说,所有技术都不是中立的。罗兰·巴特也曾暗示:大批量生产的图像会向政治界和商业界引入一个长久和普遍的非理性因素。电视中政治候选人的形象比他的政纲显得更强大,一个产品的“外形”变得比它的实际用途更重要。
即使在他们执政最鼎盛的阶段,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相貌也鲜有人知。这跟当时主导的社会媒体的属性必然相关——靠驿马传递的书简是不直观的,君主的龙颜也不可能用竹简或帛纸上的画像一级一级传到民间,这样的媒体把社会梳理成需要职官服饰和政令符玺来证实身份权力的结构。而今天的国家领袖不可能不被大众所熟知,在电视新闻里,他们那些自觉的日常露面已足以让百姓熟悉如邻人。针对电视传播的拟人际直观特点,政治家为获得民众的好感,就不得不考虑他们在电视上的形象如何,是否具有说服力和亲切感,以便拉近与公众的物理、心理距离,“形象政治”于是大行其道。西方国家的总统竞选中,候选人对演说技巧和形象设计的重视不亚于政见,几乎所有的行为举止、衣着细节都会由其竞选团队中的竞选专家、形象顾问和媒体顾问进行指导和改造,以达到电视播出效果的最优化;英国政坛的“铁娘子”撒切尔夫人“在大选开始之前按照电视导演的要求,对自己来了一个‘脱胎换骨’的修整。
她不仅简化了头型、改换了衣装式样,而且还通过发音练习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普京上任后,内外交困,经济不振,人心不稳。普京不用外交辞令,而是以具体行动展现其政治决心,比如驾驶战斗机巡航、乘潜艇出海、慰问士兵、练习柔道等,这些都有力地激发了国民共渡难关的信心,使他赢得了拥戴;小布什、普京和萨科奇来华访问期间,都安排了骑单车、观看武术表演、晨练等公众活动。我国以胡锦涛为核心的新一届领导集体执政中,非常注意“勤政爱民”的形象塑造。胡主席在机场脱掉外套跟解放军官兵们一起搬运雪灾救助物资,温总理在农民家中掬一捧自来水亲口尝尝,这些细节都让人过目不忘,无形中增加了领导人的美誉度;2007年4月,温家宝总理访日期间与东京市民一起晨练、与大学棒球队员切磋技术的画面经电视新闻广为传播,为“融冰之旅”点睛;中国地方政府的选举过程也开始伴生于电视新闻中——2008年3月,南京公推公选市府组成人员,南京电视台全程现场直播竞争人选的演讲答辩。
当今政治社会的运作和发展须臾不能离开电视新闻的直观图景。
政党和组织依靠电视新闻传播政治观点、主张和立场,持续影响公众思维,引发公众关注和参与,占据舆论先机。而在政治生态因素的规制下成长变化的电视新闻也不断重建和完善自身,并跻身政治体系的一部分,从自据的一隅源源不断地发出能量波,影响政治语境的规则塑造。美国著名记者和历史学家西奥多·怀特曾说:“美国的政治与电视现在已经纠结得难解难分,谈政治离不开电视,谈电视也离不开政治。所有的政治活动都在为适应这一舞台而变化着。”放眼寰球,凡是有媒体自觉的现代政府,都不会放任电视新闻的规制效应而自说自话、掩耳盗铃。
顺应电视形象化传播的特点,这些年我国政府部门越来越注重正面形象的塑造和新闻事件的仪式性表现。例如2008年“两会”期间,电视新闻中有这样两则报道:一个是每天早上代表们乘坐的车队要通过长安街,为减少对公共交通的影响,交警结合车载GPS即时监控路况,用遥控器控制红绿灯变化,这样有效缩短公共交通的阻断时间;另一个讲的是现场的礼仪人员身着红色套装,被称为“一道红色的风景”。这种鲜活的直观影像使政治显得温暖、亲切。
但滥施“形象政治”也同样贻害重重——某些电视新闻节目为各种形式的政绩秀提供表演舞台,对一些“形象工程”、“政绩工程”渲染过分,对善于“作秀”的干部不加区分地盲目报道,而淡化了求真务实、脚踏实地干事业的典型宣传;对领导干部个人政绩过分夸大,而淡化了集体领导作用和成果的宣传;有的一味地强调以正面宣传、鼓励和稳定为主,不愿意大胆地披露领导干部在谋发展、创造政绩中的缺点和错误,失去了对领导干部有效的新闻舆论监督。在这种误导下,一些领导干部的政绩观也就发生了畸变。
电视新闻对经济的反拨是很直接的:2001年9月3日,央视《新闻30分》报道了“南京冠生园月饼陈陷事件”,那些现场偷拍的图像让举国震惊,一个百年品牌一朝坍塌,三年沉寂,经历了破产、下岗、偿债和重组后,变成了中外合资企业;2008年2月,一袋不明原因的“毒饺子”出现在屏幕上,然后从日本到中国,再从中国到日本,牵连企业、部口颇广,争议不断,让中日两国经贸往来大受影响;还有,某只或几只在镜头里蔫蔫欲倒的病牛或病禽就能导致一个国家或地区的畜牧业出口全面阻滞……在电视新闻国际化传播的今天,同样跨越国界的经济越来越需要维护正面形象,避免损失,而这种形象就是由每一个画面细节构建完形的。此外,今天全球政治、经济、文化一体化的态势下,各个生态层面之间也常常产生交织反应——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立即引发亚洲一些国家抵制日货的风潮;在2008年奥运火炬传递活动中,法国对“藏独”分子破坏行为的不作为甚至支持的态度激怒了中国民众,许多人自发地将家乐福的商品从购物清单上划掉。
从技术上看,电视新闻提供了视听能力的延伸,使人类的所见超越了肉眼的局限——本来,我们跟外界并没有那么多的联系,是电视把我们和地球其他地方的人、事、物拉到一起,用屏幕的画框圈界了我们的关注。而经过镜头、剪辑和特技到达我们眼前耳畔的世界已经不同于自然人可以接触的世界,那个世界展示的经验甚至超越了自然人的生理极限。电视里看得见真实生活中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的空袭轰炸、杀人放火,看得见细胞、病菌的微观活动,看得见地球的全景和快动的云图。但是,电视只有视觉和听觉两个感官渠道,而且都是“遥感”,没有触觉、味觉和嗅觉,所以,电视技术再发达,也不过是加粗了原有的那两根神经,其他感觉渠道依然空缺,对人而言只能算是残缺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