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清朝时期进一步扭曲了民众的主奴双重人格,为民时无条件俯首帖耳,为官时乱施淫威,但始作俑者并不是清朝。当政者把一切资源都拿来用于维护统治,导致社会是非颠倒,民众良知泯灭、信心黯淡:国人“信”儒教是为了做官,“信”道教是为了长生不老,“信”佛教是为了保佑平安。在一个连信仰都是假的庸俗的国度里,企盼涌现素质高的民众和敢于站出来“负责任”的知识阶层,很大程度上的确是一种奢望。在一个权力绝对主导型的社会里,大概变革的初始激活力量还得从权力集团中找寻,也就是由既掌权又有良知的少数人,做出一两件鼓舞人心的事情,带动社会良知的复苏和社会风气的改善,直至建立起多数人的信心和共识,社会的进步才有希望。包括《努力周报》在内的论政和启蒙,作用就在于影响当政者,唤醒麻木的国人,所以是不可能一两个回合就见成效的。
署名“陶因”的《中国社会紊乱的原因及挽救的办法》首先罗列了思想界对中国社会紊乱原因的四种总结:民族衰老了,由衰而亡,不可救药了;民智太低,教育不良;法制不良;偶然的原因导致混乱,比如不幸出了袁世凯,胡乱任命武夫,豢养军代,结果养痈遗患。陶因认为除了“衰老说”外,其余三种说法还都有几分道理。但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第一,中国古来“学者完全趋重精神方面”,以为社会是可以按照思想家的主观设计任意改造的,“换一句话说就是社会的现状都是我们意识的制作品”。因此,空头思想家泛滥,托古改制成风,反而经济领域的工作没人重视,结果社会长期限于农牧状态;第二,传统思想中的“多子主义”,上至王公,下至乞丐,无不“如醉似狂的粗制滥造,所以弄成人口充斥,人浮于事。”
高一涵在《国民应该起来制裁这制造革命的国会》中对比了英国政治相对平静,法国则风起云涌的原因,强调国会与民众沟通的重要性。“在英国的政治进化史上为什么看不见掀天动地的大革命?皆因人民的意志可由议会转到政府。法国为什么突然发生了1789年的空前的大革命?皆因自1614年到1789年国民议会中断,政府和人民之间没有方法可以沟通意志。英国人看出这个秘密,所以自此而后,极力的使议会接收人民的请愿事件。”作者列出了英国众议院19世纪上半期诸时段接收请愿书的数量:1827~1831年24492件;1838~1843年94292件;1844~1848年68501件。作者反观当时的民国国会竟然残酷殴打请愿者,不胜感慨。作者引用了学生的《告诉书》,揭露司法被践踏的丑恶现实:“巡警或用长杆,或用皮带,或用刺刀,向‘请愿人’扑杀;以致‘请愿人’或伤头面,或伤耳目,血肉横飞,悲惨已极!对于奔跑之‘请愿人’……向前追击,有颠仆者,更被其拳足交加,以致脏腑受损;而落后之人,更被其捉入门内,施以毒打,然后放出。”作者还引用了参议员李素致参院同人书:“议员对于请愿者有相当受理。……乃警士横加干涉,学子备受赶击。刀砍杠伤,如捕盗犯。
人孰无情,何能堪此!”二、启蒙的新局面:科学与玄学的论战《努力周报》创办的初衷是要论政,但科学与人生观问题论战开始后,论政便退居到第二位,启蒙成了周报的中心话题。科学与玄学的论战也叫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这场论战,是《努力周报》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启蒙的重要标志,也是周报后期的最重要的启蒙内容。促使周报战略转移的重要因素,就是政治的乌烟瘴气非但没有随着周报的批评而有改善,北京政局反而越来越坏,军阀政客变得越来越无耻,越来越肆无忌惮,标志性事件就是北京政府不顾舆论的强烈反对,任命彭允彝为教育总长,引发蔡元培辞去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是1923年1月17日辞职的,2月4日的《周报》上胡适是这样记述的:在这个猪仔世界里,民众固不用谈起,组织也不可靠,还应该先提倡蔡先生这种抗议的精神,提倡“不降志,不辱身”的精神,提倡那为要做人而有所不为的牺牲精神。先要人不肯做猪仔,然后可以打破这个猪仔的政治!
胡适后来(10月21日)在《周报》上撰文回顾说,就是从那时起,觉悟到应该向国民思想上多下功夫,然后才可以谈政治的变革。胡适对人生观的关注,可以说有一段时间了。《周报》兴办之前的1921年6月3日胡适日记:“拟定在保定讲演的题目:《文法的研究法》《诗经的研究》《新诗的运动》《科学的人生观》《中学教育与中学学生》《思想革新的几个条件》,定明天早七点十分去。”显然此时胡适就意识到科学的人生观的重要性,并形成了比较系统的看法。8月3日胡适在安庆讲演《实验主义》和《科学的人生观》,据胡适日记,《科学的人生观》的主要内容是“主张随时随地用科学的态度与方法来应付人生种种问题”,包括:“消极方面”的“不武断”“不盲从”,和“积极方面”的“疑问”“研究事实:指定疑难所在”“提出假定的解决法:应用学问与经验”“选择适当的解决”“证实:行!”1922年3月25日胡适在北京法政专门学校演说《科学的人生观》,胡适当天日记:
科学的人生观即是用科学的精神、态度、方法,来对付人生的问题。科学的精神在于他的方法。科学的方法有五点:
(1)特殊的,问题的,不笼统的。
(2)疑问的,研究的,不盲从的。
(3)假设的,不武断的。
(4)试验的,不顽固的。
(5)实行的,不是“戏论”的。
……
科学的方法,应用到人生问题上去:
(1)打破笼统的“根本解决”,认清特别的、个体的问题。人生问题都是个别的,没有笼统的问题(例如婚姻、家庭……),故没有笼统的解决。
(2)从研究事实下手,不要轻易信仰,须要先疑而后信。
(3)一切原理通则,都看作假设的工具;自己的一切主张,都看作待证的假定。
(4)用实验的证据来试验那提出的假设;用试验的结果来坚固自己的信心,来消除别人的疑心与反对。
(5)科学的思想是为解决个别的问题的,已得了解决法,即须实力奉行。
科学的人生观的第一个字是“疑”,第二个字是“思想”,第三个字是“干”!实际上,胡适所强调的“科学的人生观”,包含这样一些要素:
(1)强调的是科学的精神,这种科学的精神也就是新文化运动高潮中所宣传的“赛先生”。新文化运动中宣传的“科学”,主要不是宣传自然科学知识甚至常识,而在宣传一种思维方式、思想方法,宣传的是一种科学的态度和精神。在胡适看来,新文化运动时期被推到前台的最有影响力的“赛先生”,应该是杜威的实验主义哲学。
胡适为来华访问讲学的杜威充任翻译,掀起了一股不小的实验主义的旋风。按照胡适的概括,实验主义就是“拿证据来”,就是怀疑的态度,批判的精神,就是不武断,不盲从,把一切好听的理论都当做待证明的假设。胡适大概遗憾于“中国的文艺复兴”被他所谓的政治因素干扰,未能深入进行下去,所以要不失时机地继续宣传包括以怀疑和批判为特征的“赛先生”在内的新思想、新文化。
(2)胡适所谓的“人生观”,不仅是一般意义上所谓关于人生的价值、目的、意义之类的哲理,还泛指人生道路、人生态度、人生追求。
(3)胡适的“科学的人生观”,就是独立思考、怀疑精神、真诚信仰基础之上的积极的“入世”态度和活动,创造出一番人生的事业和辉煌。所以也可以说,发起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是新形势下的新文化运动,是以“赛先生”为主要内容的思想启蒙,而胡适的“科学的人生观”事实上包含了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健全的个人主义”和实验主义,所以此时的“赛先生”虽然是舞台上的主角,但很多时候是携着“德先生”一起登场演出的。
《周报》高度重视这场论战。论战最主要的背景就在于从欧洲到中国,兴起了一股否认科学的浪潮。欧洲的一批哲学家痛感科学技术枉自发达,不仅没有使人生观有质的提升,发而引发了死伤几千万人口的欧战。欧洲对科技作用的反思,触动了一向喜欢反思和自我否定的梁启超的神经,他在结束访欧旅程后所发表的《欧游心影录》中,认为科学不仅没能给欧洲带来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欧洲人就像沙漠中的迷路者,盲目尾随黑影以为向导。结果黑影不见了,“因此无限凄惶失望。”影子“就是这位‘科学先生’”。“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梁启超不愧是善于思辨的人:“读者切勿误会,因此菲薄科学。我绝不承认科学破产,不过也不承认科学万能罢了。”但胡适却认为梁启超身份特殊,影响很大,所以其一番怀疑科学的高论,“在国内确曾替反科学的势力助长不少的威风”。胡适认为,欧洲的几个玄学家吃饱之后没事可干,尽可以对科学说些风凉话,丝毫无损于在欧洲已经处于深固不摇地位的科学,但在中国则不同,因为中国的科学基础太脆弱了,中国太需要科学了:中国此时还不曾享着科学的赐福,更谈不到科学带来的“灾难”。
我们试睁开眼看看:这遍地的乩坛道院,这遍地的仙方鬼照相,这样不发达的交通,这样不发达的实业——我们那里配排斥科学?至于“人生观”,我们只有做官发财的人生观,只有靠天吃饭的人生观,只有求神问卜的人生观,只有《安士全书》的人生观,只有《太上感应篇》的人生观——中国人的人生观还不曾和科学行见面礼呢!我们当这个时候,正苦科学的提倡不够,正苦科学的教育不发达,正苦科学的势力还不能扫除那迷漫全国的乌烟瘴气——不料还有名流学者出来高唱“欧洲科学破产”的喊声,出来把欧洲文化破产的罪名归到科学身上,出来菲薄科学,历数科学家的人生观的罪状,不要科学在人生观上发生影响!信仰科学的人看了这种现状,能不发愁吗?能不大声疾呼出来替科学辩护吗?
实际上,《努力周报》正式拉开科学与人生观论战序幕之前,交战双方的代表丁文江和张君劢私下里已经有了思想交锋的“热身赛”了。丁文江和张君劢原本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但1923年3月间两人曾经就人生观问题有过一场长达一个小时的辩论。张曾在《清华周刊》上发表有《人生观》的演讲,两人的辩论自然就围绕着人生观展开。张的观点是“人生观不是可以用科学方法研究的”,而丁文江则认为“科学方法是绝对不受限制的”。张说,“我做我的人生观,并没有反对科学的意思,但是听了你这番话,真正出乎意料之外。我倒要做篇文章反对反对科学。”丁文江把辩论的情况写信告知胡适,称“我想我们决计不能轻易放过他这种主张”。1923年4月15日周报第48期刊载了丁文江的《玄学与科学——评张君劢的〈人生观〉》(4月22日周报第49期续载)。周报的确高度重视这场论战,不仅把文章置于头版头条,而且特意在头版刊登编辑部的启事“‘这一周’时评暂停”。
张君劢的《人生观》的主要观点是:人生观之特点所在,曰主观的,曰直觉的,曰综合的,曰自由意志的,曰单一性的。惟其有此五点,故科学无论如何发达,而人生观问题之解决,绝非科学所能为力,惟赖诸人类自身而已。而所谓古今大思想家,即对于此人生观问题有所贡献者也。……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学家,侧重内心生活之修养,其结果为精神文明。三百年来之欧洲,侧重以人力支配自然界,其结果为物质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