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理解与误解
艺术接受过程也是读者对某一作品阅读理解的过程。其中,既包括对作品中某一人物形象、艺术技巧、语言结构的认识,也包括对作品整体价值的把握与探寻。在这种认识、把握与探寻过程中,由于期待视野的存在,读者之于作品,必然会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成分,此即阐释学理论所谓的“前理解”。这种“前理解”与作者的创作动机、作品的意蕴以及作品的艺术价值之间构成的对话关系是复杂的,既可能彼此一致,也可能相悖,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正解和误解。比如鲁迅的《阿Q正传》,若理解为作者乃是通过阿Q形象的塑造,画出麻木沉默的国民灵魂,以期引起疗救者的注意,是为正解;但若似个别人怀疑鲁迅是在借阿Q来影射自己,则是误解。鲁迅也曾就此感慨:“我只能悲愤,自恨不能使人看得我不至于如此下劣。”
误解也可分为“正误”和“反误”两种情况。正误,是指读者的理解虽与作者的创作本意有所抵牾,但作品本身却客观上显示读者理解的内涵,从而使得这种“误解”看上去切合作品实际,令人信服。比如,我们认为《红楼梦》揭示了封建社会走向崩溃没落的趋势,但曹雪芹自己却未必有此认识。反误,则是指读者自觉不自觉地对文学作品进行的穿凿附会的认识与评价,包括对作品非艺术视角的歪曲等等。清人徐骏的诗句“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胡中藻的诗句“一把心胸论清浊”,都只因有一个“清”字,便被诬为反清,招致杀身之祸。
4.顺向相应和期待遇挫
当一部作品的人物性格、情节发展、意境指向等,与读者期待视野中的预先测定完全一致时,即是顺向相应。如在阅读小说,看电影、电视剧时,经常能够看到开头便猜到了结局。此类作品,虽能满足读者有先见之明的自我感觉,但却会因为期待指向的畅通无阻而感到兴味索然。
与之相反,那些真正富于创新意义,富有艺术魅力的作品,在阅读过程中,常常会伴随着期待指向的遇挫。读雨果的《悲惨世界》,大概很少有人能想到窃贼冉·阿让后来会成为能够消灭失业和苦难,兴办了各种慈善事业,政绩卓著,深受人民爱戴的蒙特漪市市长。此类优秀作品,一方面会因其贯穿了某些共通的生活逻辑而使读者不时体验到顺向相应的轻松;另一方面,这种想象惯性又时常难以为继,受阻遇挫,从而诱使读者进入一个超越于自己期待视野的新奇的艺术空间之中。在这样的欣赏活动中,读者可能会因期待指向的暂时受遏而不适,但很快又会为豁然开朗的艺术境界而振奋,会因扩充和丰富了期待视野而欣悦。“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读者就是在这样一种遇挫与开释交替出现的精神活动中,体验到作品的艺术魅力。
由于文本的内涵完全超出了读者的期待视野,令人难以介入其间,这种情况,我们可以称之为期待指向的“完全遇挫”。比如某些过于晦涩、令人难以捉摸的先锋诗,某些过于随意、无迹可寻的意识流小说等,这类令人完全遇挫的作品,有的尽管有很高的创新价值,但因阻绝了读者的介入,其价值往往又很难得以实现。
实际上,优秀的作品,往往既有顺向相应又有逆向受挫。一方面,作品不时唤起读者期待视野中的预定积累,同时又在不断设法打破读者的期待惯性,以出其不意的人物、情节或意境牵动读者的想象。在这样的欣赏过程中,读者既会因旧有经验的重温而快适,又会因期待视野得以丰富补充而欣慰。
5.通感
通感,是指在艺术创作与鉴赏活动中,各种感觉相互渗透或挪移,从而大大丰富和扩展了审美感受。格式塔心理学派的“异质同构”可以视为通感的心理学基础。通感最著名的例子莫如朱自清《荷塘月色》中的那一句:“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三、艺术接受的高潮
艺术接受的高潮阶段即审美升华阶段。审美升华,是指鉴赏主体在审美直觉和审美体验的基础上,达到一种精神的自由境界,通过艺术鉴赏的审美再创造活动,在艺术作品和艺术形象中直观自身,实现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这是艺术鉴赏活动的最高境界。
在艺术接受活动中,欣赏者与创作者或作品中的人物之间,会产生思想与情感的共鸣;欣赏者会借助艺术符号的导引,进入一个自由广阔的想象空间,使情感得以净化;欣赏者会通过对作品的感悟与理解,进入一种诗情幻化的哲学境界,领悟到人生的真谛和宇宙的奥妙,从而得到自我的超越和人格的提升。如宗白华先生在论述艺术境界时说的三个层次——直观感相的摹写,活跃生命的传达,最高灵境的启示。艺术接受的高潮阶段,正应当是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
1.共鸣
共鸣,是艺术接受进入高潮阶段的一个标志,是指审美主体在直觉和体验中,欣赏者为作品中的思想情感、理想愿望及人物命运遭际所打动,达到了忘我境界,从而形成的审美主体和艺术形象共同一致的心灵感应状态。
共鸣的产生,一要作品本身具有深刻丰富的思想感情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二要欣赏者的期待视野中必须含有与作品相同或相似的思想见解与情感体验。具体就接受主体而言,共鸣的产生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
首先,由于欣赏者期待视野中的思想观念与创作者或作品中人物的思想观念相通而产生共鸣。唐人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所以能引起历代无数读者的共鸣,就是因为诗句反映了人民大众的心声,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剥削制度的腐朽和黑暗。
其次,由于读者期待视野中的情感经验与作者或作品人物情感经验的相同或相似。《红楼梦》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写道,当黛玉听到《牡丹亭》中的戏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时,心痛神痴,潸然泪下,产生了深深的共鸣。何独黛玉有此感受,整个封建时期渴求自由的女性又有哪一个不是此番感受?明朝晚期的才女冯小青也在观赏《牡丹亭》之后写诗抒情:“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从社会的角度来看,这种情感体验的共鸣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可视作社会悲哀的一种艺术表征。
再次,由于读者期待视野中的意志愿望与作者或作品中人物意志愿望的相近,也会使读者产生共鸣。据《世说新语·豪爽篇》记载:“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边尽缺。”显然,王处仲由曹操的《龟虽寿》所引发的强烈共鸣,主要是因其有着与作者相一致的壮志雄心。
最后,读者期待视野形成的特定历史处境如果与一定作品所反映的历史状况有某种相通相类之处,也会引起强烈的共鸣。比如抗战时期,我国人民面临生死存亡的处境,在读者的期待视野中,自然包含了对民族精神、民族气节、民族英雄等方面的心理渴求,于是,像“岳飞戏”、“文天祥戏”等就特别容易引起人们的强烈共鸣。
当然,共鸣除了指审美主体与客体之间的感应之外,也可指不同的读者,包括不同时代、阶级和民族的读者,在阅读同一文学作品时可能产生的大致相同或相近的情绪激动和审美趣味趋同现象。
2.净化
净化是指欣赏者在欣赏艺术作品时,继共鸣之后而不由自主地达到的调节精神、排遣情绪、去除杂念和提升人格的状态。
净化的作用主要有二:
一是读者可以进入某种虚幻的艺术境界,因而暂时忘却世俗的困扰和人生的烦恼,维持心灵的平衡。恩格斯在论述德国“民间故事书”的作用时曾这样说:“它的使命是把工匠的作坊和可怜的徒工的简陋阁楼变换成诗的世界和金碧辉煌的宫殿。”贾克·阿达利也在《噪音·音乐的政治经济学》一书中毫不留情面地揭露出,和声的本质只是为了缓和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使人们忘记所遭受的痛苦。
二是由于作品中某种情感力量的震撼,使读者的某种情绪得以宣泄,使畸变的心态得以矫正,使扭曲的人格变得纯正。狄德罗在谈论戏剧时指出:“只有在戏院的池座里,好人和坏人的眼泪才融汇在一起。在这里,坏人会对自己可能犯过的恶行感到不安,会对自己曾给别人造成的痛苦产生同情,会对一个正是具有他那种品性的人表示气愤。当我们有所感的时候,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这个感触总是会铭刻在我们心头的;那个坏人走出包厢,已经比较不那么倾向于作恶了,这比被一个严厉而生硬的说教者痛斥一顿要有效得多。”
净化,可以视作共鸣的进一步发展,是读者为作品中的情感打动之后,所实现的一种人格提升。这种人格提升,既不是以理服人的说教,也不是直截了当的劝谕,而是凭借情感的沟通或震撼,激发人的心灵中潜在的向善天性,以令其挣脱物欲或私利的束缚,不由自主地进入一种超凡脱俗、高尚纯洁之境。
3.领悟
领悟,是指欣赏者在欣赏作品时,继共鸣和净化后而进入的更高阶段,包括潜思默想、洞悉宇宙奥妙、体悟人生真谛、提升精神境界等状况与过程。
与共鸣和净化相比,领悟有两大特征:
首先,领悟是基于理解的体味。共鸣是建立在读者与作者或作品中人物的思想情感沟通的基础上的,净化则主要是作品中的强烈情感震撼并感染了读者心灵的结果,而领悟则必须以读者对作品内涵的主动思索和深刻理解为前提。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我们首先会为作者向往自由独处,赞美荷香月色的情感深深打动,是为共鸣;同时会陶醉于作者所描绘的明澈幽静的荷塘月色之中,得到一种超凡脱俗、心灵解放的快慰,是为净化。继而,联系特定的时代背景,经过思索,读者会进一步体味到作者的出污泥而不染的高尚品格,基于思索理解的体味,便是领悟。
其次,领悟基于体味以获取人生教益。共鸣常常只是建立在读者对作者或作品中人物思想情感一般认同的基础上的,净化主要表现为读者精神的舒畅和心灵的矫正,往往不能直接发生新的人生指向,不能有效地丰富和扩充读者的期待视野。领悟则不同,由于领悟以思索和理解为前提,其结果,必会有效地丰富和扩充读者的期待视野,使读者主动生发出一种积极的人生向往。读刘禹锡的“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会使我们体味到诗人虽处逆境却不悲观消沉,而是依然乐观旷达的顽强精神,从而增强我们搏击人生的勇气和信心。
由此,领悟是艺术接受活动的最高境界。艺术史上,那些饱含诗情又蕴含哲理,能够诱人进入领悟之境的作品,往往是最具艺术魅力的优秀之作。就像柯勒律治所说:“一个人,如果同时不是一位深沉的哲学家,他决不会是个伟大的诗人。”
4.余味
余味,就是艺术接受进入高潮阶段后的一种心理延续和留存状况,是指艺术作品在造成欣赏者的共鸣、净化和领悟之后,继续留存于其脑际并使其不断地回味的状态。孔子游齐时闻《韶》乐竟回味得“三月不知肉味”便说明了这种回味状态的影响之大。
余味不仅体现为读者对作品的含英咀华及一时思想情感的变化,还体现在作品对读者审美趣味、精神气质以及人格规范的潜移默化的久远影响。鲁迅先生正因其特别倾心于19世纪末俄国作家安特莱夫的作品,所以在《药》的结尾出现了“安特莱夫式的阴冷”。这当可看作是余味对读者影响之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