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亲的夫妻父子,只有三个人,就存了三条心。虽然外面没有甚么违拗,但是心里已是各向一边,这就是离心离德。这离心离德,是天下第一件不祥之事。在下每每看见世人,今日说团体,明日说机关,至于抉出他的心肝来,那团体两个字,便是他营私自利的面具。那机关的布置,更是他欺人自欺的奸谋。一个团体之中,一部机关之内,个个如此,人人这般,你想,这不是离心离德么?你想,这不是不祥之兆么?嗳!一个团体如此,个个团体如此,一部机关如此,部部机关如此,你说中国的事情,那里弄得好哪?有人说道:“喂,说书的,不要只管打岔了,还是说你的书罢。”呵,呵!列位的心肝,被我在下的戳着了,所以不要听了。罢!罢!我也不来讨列位的厌了,就言归正传罢。
寇四爷收拾过行李,又到万员外处辞了行,方才带了妻子南下。一路上晓行夜宿,过府穿州,遇了通都大邑,不免耽搁两天,拣个场子,耍两套拳棒,赚几文盘缠。在路不止一日,到了扬州。扬州是个繁华之区,寇四爷一向往往来来,却没有甚么耽搁。这一回有意多住几天,在外面耍了几天拳棒。却被几个盐商知道了,叫到家里去顽两套戏法。今天到东家,明天到西家,无非是颠倒四时花木、搬运异地禽鱼之类。那些盐商,一个个都是用钱如用水一般的。加以寇四爷所顽的,都是幻术真传,与江湖上掩手掩脚的不同。又有了一个花枝招展般的阿男在场帮着搬演,跟着讨赏。那班盐商,便泼水般赏钱出来,生意比在京时好了十多倍。寇四爷十分欢喜。便在扬州耽搁住了,直到了年下,方才取道回家。
回得家时,卸下行装,憩息一日,便又到各邻里人家去拜望。嗳!一年不知出几次门,回几次家,出一次门,辞一次行,回一次家,拜望一次,这岂不是厌烦死了?不知不是这么说,内地里乡下人家,至今还有点古风,同乡同里的,都还有点出入相反、守望相助的意思。不像上海租界的居人,同在一条巷子里,住了若干年,彼此都不相闻问的。所以寇四爷一经回乡,便先去探望乡邻亲友。
别家人家都与阿男无涉,单是要跟了母亲到秦家去,满意要和白凤痛痛快快的叙个旧。谁知到得秦家时,白凤到村外佃户人家收租去了,阿男跑了个空。只随着母亲向亢之灵前吊奠一番,又和绳之娘子闲闲的叙了些别后的话。喜得绳之娘子是从小看他长大的,仍旧当他小孩子看待,问长问短,十分亲热。谁知这一番亲热,又撩拨起阿男一桩心事;他暗想:“白凤哥哥此刻已是父母双亡的了,倘能嫁了他,头一件没有翁姑管束,又有这么一个好婶娘,和我这般亲热,真是一分美满。若嫁到别人家去,人得门时,一个个都是素昧生平的,知道彼此对不对呢?”想到这里,巴不得自己当面提亲。争奈没有这个办法,只得忍耐在心里。坐了一会,绳之娘子待过了点心,四娘便起身辞行。阿男巴不得多坐一刻,等白凤回来,见他一面,因向四娘问道:“母亲还是回家,还是再到那里去?”四娘道:“我还到李姆姆家去走走。”阿男道:“孩儿困倦得很,不同去了。”绳之娘子接着道:“姑娘既然不同去,就在这里再谈谈。四娘从李姆姆家回来时,再拢这里同着回去。不啊,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再走也好。”四娘道:“如此,我自己去罢,阿男留在这里等我。”一面说着,一面走,绳之娘子一面送出大门。
阿男满心欢喜,送过母亲,依旧跟了绳之娘子进来。婶娘长,婶娘短,十分亲热。又把在北京,在扬州,与及在各处所见的景致,有的没的,都扯来谈谈。直谈至红日西沉,还不见白凤回来。阿男更忍耐不住,便问道:“婶娘,我在这里坐了半天,怎的总不见白凤哥哥?不知他身子可好?”绳之娘子道:“他到外头收租去了。他此刻没了老子,不比从前读书的时候闲空了。他叔叔照顾不到的地方,总得要他帮帮忙。有两家佃户,完起租来,向来总不肯好好拿出来的。此刻老的过了,更是欺他年轻,闹到此刻大腊月了,天天去催,还是催不着。”正说着话时,寇四娘来了,约了阿男回去。绳之娘子挽留不住。
阿男因为母亲执定要走,也是无可如何。绳之娘于送出大门,恰好白凤从外面回来,遇见了。便向四娘一揖道:“四娘、妹妹回来了。不知几时到的?”四娘回福了一福道:“昨天才到的,你一向好?”白凤又与阿男相见了。阿男见了他朝思暮想的人,自然格外留神,瞟着一双水汪汪的俏眼,看了又看,嘴里却说不出话来。主人家又已经送到门外,不便再为淹留,只得走了。却还回转头来对绳之娘子说了声明天会。说时那双俏眼,却是瞟着白凤的。白凤却为收租不着,一肚于没好气,并没理会。阿男见了这种神情,却是怀着鬼胎,不知他为甚么这回见了我待要理不理的样子,莫不是他把我临行的时候那一番话忘记了?不然,他便是另外有了情人。
诸公!大凡世间女子,器量最浅,疑心最大,对于男子一面,他不生疑心倒也罢了,只要他疑心一起,先就要疑到这一层,这是一定不易之理。可是阿男这回,可委屈死白凤了。你看他跟了母亲回到家里,心中只想着白凤那副冷谈情形,闷闷不乐,连晚饭也没有好好的吃,推说身子不爽,一早便到房里关门睡觉去了。躺在床上,却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暗想:“我临行时怎样嘱咐他,隔别了不过大半年,他何至于见面都不理我?枉了我一路来回,为了他眠思梦想。还有在京城里的时候,父亲要我上场拣女婿,我为了那颗珠子怕被人摘去,父亲就要硬作主,把我嫁人,我那一天不提出了一千二百分精神,去和人家交手?虽然没有几天,然而我总是为了他才肯如此。不然,北京城里,怕少了个小白脸的后生?只因找心中向慕了他,就把那些人都看不在眼里。却不料他如此反面无情, 岂不令人可恼!”心中想着,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
此时腊月天气,越是睡不着时,那被窝越不得暖和。阿男心烦到极处,便兀的一下坐起来,挽一挽头发,顺手取了一件紧身,披在身上,想了想,靠着我的本事,崇楼大厦,我尚可以飞檐走壁,出入自如,何况乡下几间瓦房?我就趁这黑夜里去见他,问个明白,也可以解去我心头之闷。想罢,便穿了一条扎腿裤,套上了鞋袜,侧耳一听,村拆已报三更,便起身取了一把腰刀,挂在身上,悄伯的开了房门,又悄悄的把堂户门开了。觉得一阵寒气扑面而来,便是毛发森竖。抬头一看,房顶上白了,原来下了雪,已积得有二寸多厚了,那空中还是飘飘拂拂落个不止。阿男心中顿然一呆,想道:做贼的有两句口诀, 叫做“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这是恐怕月下露影,雪上留痕的意思。我虽不是做贼,却也是个私行。秦家门户,我虽是走熟的了,但不知白凤此时住在何处?到了那边,不免要东寻西找,我何苦去留个痕迹?且等大晴了再去罢。他只管敞着门,衑衑的呆想。忽又觉得一阵寒气深砭肌骨,十万八千根毛管,便一齐都竖了起来,跟着打了个寒噤,连忙关上门,回到房里。
关了房门,解下了腰刀,和衣倒在床上,在那里咬牙切齿的恨白凤,觉得心中一阵烦躁,一分难受。矇矇眬眬,正想睡去,忽听得窗外有弹指的声音,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却又没了声响了。想再睡时,又听得窗外拍拍拍的弹了几声。心想:半夜里是甚么人?便起来推开窗户一看,只见秦白凤站在窗外。阿男见了他,不觉心中一喜一怒,便道:“你进来么?大冷的天气,站在外头不怕冻坏了。”白凤道:“我不惯钻洞。你开了门,我进来。”阿男果然开了两重门。抬头一望,只见一天白雪,都变做了青绛颜色,一阵阵的热气扑面而来,比六月里在太阳底下晒着还要难受。
白凤早已走到跟前。阿男本来有多少说话要和他说的,到了此时,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见白凤笑嘻嘻的说道:“妹妹,自从你出门之后,我便和李姆姆家的大嫂子结了亲,好不恩爱。”阿男怒道:“你把我临行的话都忘了,却去和一个二婚头结了亲,还要到这里来气我。你小心点,我虽是个女子,却也是个走江湖的好汉,有一天碰在我手里,才知道我的利害。”白凤道:“利害么!了不得不过杀了我罢了!我现成在此,就请你杀。”阿男低头一看,腰刀还在身上。听了白凤的一番无情话,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拔出刀来,尽力向白凤杀去。刀过处人头落地。
只有一桩奇事,他那个头跌在雪里,犹如铁匠炼钢,烧红了铁淬在水里一般,吱吱喳喳的有声,冒起了一阵浓烟,被一阵风吹到脸上,那热气直扑过来,热闷得几乎气都喘不出了。再回眼看白凤时,谁知他腔子里又长出一颗头来,和杀下来的一模一样,却又白嫩了好些。不觉大惊,想道:“我父亲传了我多少法术,却没有这个。”便问白凤道:“你这个法儿是那里学来的?”白凤道:“这就是你教给我的,怎的反来问我?”阿男回想,又像是自己也有这个法术。因又问道:“怎么你长出来的头,比从前的白嫩了许多?”白凤道:“这是新长出来的,自然要白嫩些。
”阿男把刀递给白凤道:“你试杀了找,看我也换个新头。”白凤接过了刀,忽的变了个红脸虬髯的大汉,眼睛里射出两道火光,挥刀尽力杀来。阿男自觉得头随刀落。肚子向上努了努力,思量要迸出个头来,谁知这一迸并未曾迸出了头颅,却迸出了一腔热血,闹得淋漓满身,血流到处,犹女火烧一般,热得手足乱舞,一个翻身,跌在地下。张开眼睛,四面一望,原来睡在床上,竟是一场噩梦。觉得浑身火热,头上犹如顶着火盆一般。一翻身坐起,又觉得两耳雷呜,头上觉有千斤之重。这才脱了鞋子,和衣钻到被窝里去,竟是一夜烧到天亮。次日早上,便起不了床。
寇四娘得知,便忙着人请了医生来看,开了药方,吃了两帖药,大烧热便退了。只仍是气息恹恹,不思茶饭,早晚还是潮热,一直淹缠到过了年,还未痊愈。绳之娘于倒来看过他好几次。这种病,便叫做相思病。幸得阿男心中虽然是想白凤,却还带着一半是恨他,所以这个病还不至于深人膏盲,若是没有恨他的心思,只是一味想他,这个病就难得好了。
阿男病到了次年二月,方才起床。四爷、四娘便叫他到外面去散步消遣,这是体贴他久病初起,寂寞寡欢的意思。乡下姑娘本来也没甚拘束,况且他又是走过江湖的人,在外头逛逛,更不算得甚么了。阿男自己也觉得困闷无聊,便信步出门,随意行去。走到村外,远远的看见柳树底下,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白凤。阿男见工他,也不知是甚么缘故,眼中扑簌簌的便流下泪来,一步一步走到白凤跟前。白凤兀自不看见他,原来此时正是农忙之际,白凤此时是出来课农,眼睛只向远处看,并未留神到近处,阿男又是从他旁边走来,是以并未看见。阿男走到近前,便叫一声:“哥哥。”白凤猛回头,见是阿男。便道:“妹妹,你大安了。我有孝服在身,新年时不便到你家和四爷、四娘拜年。是我婶婶到你家拜年去,回来说起,才知道妹妹不好。后来找婶婶人看你,我总想附一句问候的话,却又不好意思。
”阿男道:“你还记得我呢?”白风愕然道:“妹妹,这是甚么话?”阿男道:“我去年出门的时候,和你在书房说的话,你还记得么?”白凤道:“我一天电要想起几遍,怎么不记得?”阿男道:“哼,未必罢。”白风诧异道:“何以见得我未必?”阿男道:“你既然记得,何以见了我理也不理,话也没一句呢?”白凤道:“奇了,这是那里说起?”阿男道:“去年我回家时,和母亲到你家去,在门口遇见你,你何尝理我来?”白凤回头一想,笑道:“找还和妹妹作揖相见,如何说不理?”阿男道:“可曾有一句话?”白凤道:“那时四娘、婶婶都在跟前,叫我和妹妹说句甚么话?况且你们又匆匆走了。妹妹,这是你错怪我了。”阿男听说,衑了一会,便问道:“哥哥,你此刻的卧房在那里?”白凤道:“就在从前先生住的那个房子。”阿男道:“可还有别人?”白凤道:“还有两个佃工,睡在耳房里。”阿男正要往下再问,忽听得那柳树背后,有人答道:“是睡在耳房里,不是睡在眼房里。”白凤、阿男一齐吃个大惊,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牧童,在那里顽皮。白凤骂了他一声,两个就此走开了。正是:
东风到底还多事,吹起落花惊燕莺。
未知他两个走开之后,到几时再走拢,且待小子闲了,再来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