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春听了“远方避难”四个字,不觉吃惊着急问道:“如今那远来的师父何在?”
尼僧道:“因路途劳累,迩已病在床。”
花春闻听言道:“此人是香莲庵中的悟凡师。”
尼僧道:“相公何出此言?”
花春道:“只因曾托悟凡师干办一机密事,岂知今岁出都复至庵中,已不见其人,因访庵听说她避祸远遁,莫非即在此间么?”
尼僧闻言踌躇道:“贫尼却未知其细,待我去问她一问,就知分晓。但不知相公尊姓高名,只要将相公名姓一通,若果是此人,彼意中自能相见,即有曲哀,贫尼亦可待诉。”
花春遂告以姓氏,那老尼也不多时急出来通达道:“她一闻相公在此,顿扶病起床,请相公进内,面剖衷肠。”
花春闻说喜如从天降,谓:“悟凡得见,则二美消息可通。”遂随老尼进房,见悟凡病容憔瘦态度不堪,二人相见,俱禁不住痛泪交流,花春急问道:“不知悟凡师为着何事以至于此?”
悟凡道:“说起此事,相公之罪也。”花春惊问其故,悟凡遂在枕下取出一封书信递于花春,花春接过细览,上写道:去岁庵中一事,不料被绿珠侍女知情,因被责,怀怨潜窃花郎所赠之画,向老夫人处漏泄机关。成老爷将令悬中遣杀至庵,拿悟凡师究诘,见字宜速避祸出庵,万一迟定遭罗获。因无面再生,剑欲剔颈自尽矣。倘日后与花郎相逢,乞致言窦瑞香已死,前盟难践,不复系念可也,事在急迫,特此草达。
花春见字跌足悔恨道:“那夜竟不防丫鬟窃听,所以语言不密,以致有今日之事,既害窦小姐丧身,又累悟凡远遁,实小生之罪也。”
悟凡道:“相公岂莫悲伤过度,还有音书在此。”又向枕下取出付予花春,花春展看是满氏池娇叹薄命词,词中叙了相思情,道出了无奈复解合欢带效于飞,后是拟美人歌以抒照君怨:
其一:
从来万紫与千红,愁入离人两眼中;
欲上翠楼心转怯,青青杨柳怨春风。
其二:
春闺恼听晚来钟,况复离愁恨又重;
回忆去年临别话,桃花落尽再相逢。
其三:
月移花影上纱窗,倦坐更深剔夜缸;
绣罢鸳鸯三十六,慕他对对总成双。
其四:
从君别后日相思,九转肠回十二时;
静院春光留不住,莺声啼断绿杨枝。
其五:
日景疏帘掩翠扉,呢喃新燕绕梁飞;
只愁采缕今年系,春社重来人已配。
其六:
肠断香闺三月初,乱鬟身懒宝梳梳;
归期屈指顿顿数,雁杳鱼沉音片疏。
其七:
泪约从来有也无,君心讵比妾心孚;
只因痴志难抛去,梦内花郎惯自乎。
其八:
杏花十里暮烟低,银蛮雕鞍过柳堤;
想是状元归马疾,扬鞭径至浙江西。
其九:
心慵懒绣小弓鞋,斜枕银床坠玉钗;
睡起昼长无个事,倚楼终日望天涯。
其十:
闲来频把画图开,细玩形神暗自猜;
婉尔凝眸似有思,无言日日盼郎来。
其十一:
谁云容易度芳春,恨至无言恨始真;
惆怅最怜今日我,风流空忆去年人。
其十二:
金猊炉内屡添芸,日永三春驻夕薰;
君缝背盟甘负妾,妾堪忘约不思君。
其十三:
销魂最是怕黄昏,绮帐生寒亦懒温;
脉脉私情谁与语,一声血泪一声吞。
其十四:
无聊遣娌把棋弹,总为愁多着末安;
几度被她催下子,输她容易胜她难。
其十五:
绣阁身闲心不闲,愁来无语泪潜潜;
妆台频对菱花照,瘦尽春来镜里颜。
其十六:
人间聚散悦由天,难补三生石石缘;
从此春蚕丝已尽,哪堪秋夜镜重圆。
其十七:
未楼愁按凤凰箫,盼到而今归路迢;
老母不知灯下誓,乘龙已订度蓝桥。
其十八:
自怨时乖复自嘲,诗篇无意细推敲;
侍环分得新题到,几度拈毫几度抛。
其十九:
银杏开残又碧桃,春江客路水滔滔;
深开织就回文锦,欲寄何由系雁毛。
其二十:
不曾真个恨如何,从古红颜薄命多;
死后芳魂犹恋恋,生前忍复结丝萝。
其二十一:
回思旧事渺无涯,静掩闲窗六扇纱;
蜡才成灰红泪冷,不堪重问镜中花。
其二十二:
感怀不忍读焚香,一缕柔丝系寸肠;
自昔谩劳称姐姐,于今何处唤郎郎。
其二十三:
半钩新月映雕梦,此夜谁家弄玉笙;
一曲离鸿声转急,不堪听处倍伤情。
其二十四:
花香满院梦初醒,蛱蝶纷飞绕画屏;
妾梦一如蝶梦幻,与君千里会邮亭。
其二十五:
绣谱闲翻线屡增,空栽蜀锦与吴绫;
合欢鸳被成来久,旧约遥遥不可凭。
其二十六:
搔首无从画一筹,杨花岂遂水波流;
今宵借手金鱼带,万斛愁肠一旦勾。
其二十七:
他年无复观人琴,巫峡云遥何处寻;
留得美人图一幅,与君夜夜解罗裙。
其二十八:
消息于今不可探,只身无计到江南;
关河不隔相思魄,泉路茫茫死亦难。
其二十九:
一坯黄土草纤纤,异日重来别恨添;
朽骨已寒心未冷,梦魂犹绕楚山尖。
其三十:
鸾笺欲罄话喃喃,握管难禁泪染衫;
只此九回肠已写,忆君不另寄书函。
花春看毕知池娇以姻期将近,不愿弃旧负盟,亦迫于无奈而死,又问悟凡道:“二小姐之事在几时发动的?”
悟凡道:“俱在春尽夏初之际。”
花春闻言不禁痛泪交流,如熬肺腑,悔恨于:“出京之不早,妄图功名成就,以致误期失约,使美人丧亡莫救,是皆我花春致之死也。我想水园二美即丧身于水贼之手不复得见,然使我千山家考诗订回之后,不成婚改试久为眷留,则池娇小姐尚未迫于汪姓之婚,而就死即;窦小姐之事亦未败露,我可以计得之,何至有今日之变。乃事故变迁难以逆料,岂彼美缘悭前盟,莫践抑我,花春福浅始愿难赏哉。”唯是捧了那一纸诗,几回吟诵不觉诗中悲切之情愈咀愈出,真是一句一眼泪,一字一声血,有不忍多读者。
悟凡在旁见花春悲号无已,声出肠断,也觉触景伤怀,泪痕微带,只得从容抚慰道:“虽然事变俱为误期之故,但人生缘分早定于天,非人力所能回挽。或者二小姐与相公只有数夕之绸缪,而无偕老之欢乐也未可知。至于二位小姐以绝世佳人俱在青年殆命,此又夭寿之赏,尤无关于人事,相公亦何必悲哀过动,使二小姐于泉下亦复惨切,不能安哉?”
花春闻劝虽觉怆怀少解,究未免心声胆挂抑忧难鸣,因思与悟凡一叙旧好,遂欲在庵中住下,悟凡止道:“不可,此间茅屋房间浅隘,既不比香莲庵内室重门可闭,而此处虽系乡村,却不比香莲庵幽僻,无人缠扰,况相公舟停庵外,却人俱所瞩目,倘夜间留宿有恶棍鸠众前来寻闹,恐于相公亦有不便;而贫尼漏网之鱼,此处又不可容身矣,事将奈何?”
花春笑道:“不必多虑,今日之我已大不同于昔日之我,力则可敌人,势则可以压人,纵有千百恶棍前来寻非我亦何惧。”
悟凡听说道:“相公想已擢名金榜,故敢渺视庸夫,但乡却俗子未识相公为何如人,则一朝殴辱,未免要受眼前亏矣;苟欲鸣官征治,又恐于理有碍,未识相公亦念及此否?”
花春道:“既是悟凡师如此过意虑,我只得坦怀以告了。”遂将偶仙学法及考武占鳌之事细细讲其始末,遂拿白银二十锭会于悟凡,命她调养身体,聊为药果之资;又另会二锭于老尼,令她整备斋肴。那尼僧听得说得势耀非常,又得了银锭,遂款留花春在庵。后事如何,下回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