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生穿了衣服,同琴司一路商量道:“我与你不要回去了,另寻一个去处安身。”琴司道:“行李俱在他家,如何就弃舍了不成!”友生道:“行李值得恁的!若还走去,依旧把我锁在房中,如何有出头日子。如今科场已近,我们且到省城觅个下处,读几时书。过了试期,再作道理。”琴司道:“盘缠一些没有,科什么举!”友生将乞跌得银的话说与他听。琴司欢喜,随了主人,沿路买了铺盖。行到省城地面,科考已过,遗才取得一名,只候三场得意。
过了几日,已是头场。友生准备停当,到得贡院,恰好点名进去。此时天色尚早,题目纸还未发来,友生低头假寐片时。只见许多吏员嚷道:“堂上唱名,快去快去。”不由分说,扯了便走。上面逐名唱过,唱到第十八名陆士善,友生上前答应。只见上面坐着一位尊官道:“汝无故弃妻,上帝嗔汝,已将你前程革去。”友生正要禀白缘由,却被吏员!出。友生扯住问道:“为何点我上去,又不中我?”吏员道:“这位老爷是专管那中不中的举子。”友生还要问□□□□□□□□□□□□□一□,已是下午□□□□□□□□□□□□□□。遂纳了一个白头卷。□□早高高一名贴出。友生道:“今科下第,多因这梦所误。我如今再待三年,下科若还不中,再作商量。”光阴迅速,不觉又是秋闱。天理彰彰,依旧又落孙山之外,遂对琴司道:“两科下第,在此也觉无颜。我且丢掉这个秀才,收拾行李回去。”当日还了房租,即便起身。一路想道:“场中这梦,果然诧异。我今回去,先到孔家修好,然后带了娘子同到家中,再接濮氏回来,以完璧归赵。”正是: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只这一番思想,早已惊动了值日功曹,申报上帝,这功名又有七八分指望。此是后话。
且说孔方夫妇待强盗去了,在床下扒将出来,检点家中银物,足足没了三五千金,又没了一个女婿,一时人财两失,好不气苦,未免经官缉获。正是失贼遭官,闷闷不乐,染成一病,寒热交加,不数日间,呜呼尚飨去了。孔婆亦相继而亡。大乔哀恸过于亲子,守了三年孝满,尽礼殡葬。一分兴头人家,没了这两根中厅柱,弄得七起八倒。大乔年纪虽有,未曾适人,终是女孩儿家景藏,那里约束得落众人,只好置之度外。一日想道:“我年已若大,一身无主,连嫁二次,丈夫俱成画饼。我如今也不想什么好处,且收拾回去,见我亲父母一面,削去这几茎头发,出家罢了。”就叫濮忠夫妇与他商量。二人依命,大乔便收拾停当,雇了车辆,三人取路而回,不题。
且说陆友生一路望吉安府来。到得孔家,只见门庭萧索,不似旧时热闹,好生疑惑。忙问对门一个老者道:“孔家近来何如?”老者道:“孔家盗劫之后,夫妇双亡,房屋已卖与别人。”友生道:“他还有个女儿,如今住在那里?”老者道:“他的女儿三日前已搬去了。”友生道:“他搬到那里去?”老者道:“这个实落不知。”友生闻了孔家一败涂地,娘子又不知去向,心里十分凄楚。同了琴司无处投奔,只得再计归程,望前途进发。
已到玉山地面,一路奔波,未免受些风霜之苦,染成一病,只好住下饭店将息,延医调治。不料日重一日,病势几危,囊空如洗。琴司忙了手脚,来与店主人商量,要卖自己身子,为主人后事之费。店主人道:“你若去了,谁人伏侍相公?”琴司道:“且先成契,待我相公吉凶下落,我去不迟。”店主人道:“这也使得。你一边去和相公商量,我就与你寻个主儿。”当下琴司对友生说知此事。友生含泪道:“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只是难为你一片好心,倒是我连累你了。”说罢又哭。琴司道:“相公不必过哀,此事不过权宜之计,相公若有原银,依旧赎小人回来。”两人正在那里商量,只见店主人走到窗前叫道:“陆阿哥,对你讲话。”琴司出去。店主人道:“售主倒有一家,止肯出四两银子。”琴司道:“待用甚急,随他罢了。”店主人即去说知,约定次日成交。琴司次日即同店主人到了那家,立了文契,便交银子。回到店中,请医服药。正是: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过得三五日,病即稍愈。看看到了望月,身子强健,友生道:“我病已好,你且到他家去罢。”琴司拜别主人去了。
且说那琴司新主,姓陈名衍。父亲陈国柱,现任陕西督学,因路途遥远,不带家小同行。母亲钱氏,课子读书,年已一十四岁。琴司到了他家,磕头行礼,拜见主母、小主,然后厨下相见嫂叔弟兄。平素做人滑溜,到处人人欢喜。就是陈公子,知他卖身救主,是个义仆,也知重他,毫不加以威福。
一日,提学公寄书转来,书上先以请先生教公子读书的话,十分谆笃。琴司得见,对公子道:“老爷书上要请先生,相公何不就请小人的旧主倒好。”公子道:“知他学问何如,你就轻易开口!”琴司道:“小人虽不知他的学问,只晓得他当初在家里时节,十二岁进学,十六岁补廪。后来到吉安府做幕宾,不及回家赴考,随任又批道进学。这个光景,想是晓得做文章的。”公子笑了一笑道:“既如此,我就写个帖子,你拿去请他来吃酒。”公子就写个即日候教的帖儿,着琴司拿去。
琴司走到饭店,见了主人,递出帖子,说这缘故。友生欢喜不胜,便整顿衣冠,写一拜帖,就去拜他。一进了门,陈公子倒屣出迎,十分礼貌。分宾主坐下,叙过寒温。茶罢,讲论些古文时艺,娓娓不倦,无不透快。陈公子听了,便道:“先生名言高论,令人领会不少,茅塞顿开。”友生道:“不敢。”当下摆出酒肴,二人把盏对酌,饮至更深方散。就留先生在书房歇宿。到了次日,公子对母亲说知,要请这先生坐馆,夫人应允。公子备了贽礼,请先生登堂上坐,拜了四拜,□□关书。当日坐下,不题。
且说大乔出门,因陆路辛苦,叫了一只浪船,沿长江一路而回。行了几日,江中风浪滔天,难以进棹,船泊大姑山脚下。不料到了二更时候,江中水贼一拥上船,把主仆三人捆了。丢在江中。将箱笼什物,袭卷净尽,一伙而散。正所谓: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大乔若不遭此颠危,怎得后来夫荣妻贵!这是下则。
第四则 媸女子三度完姻
却说大姑山下,长江大流,就是丢了万万千千落去,那里查账?大乔合当有救,浮到一只座船边。船上艄公看见喊道:“上流头有一妇人氽来,快救快救!”众人拿篙的拿篙,下水的下水,捞将起来,还有三五分喘息。那仓里的官儿,便叫艄婆与他解了绳子,换了衣服,安息片时,然后叫大乔到仓里问他来历。大乔将父母根由、嫁张嫁李,以致中途遇盗的话,细细说了一遍。那官儿连声叹息道:“可怜,可怜!”因把眼瞧他一瞧,果然面目可憎,人人不中意的:“如今年已老大,还是闺中处子,况又是好人家出身,流落在此。我今若不提携,必作沟渠之鬼。”对大乔道:“婚姻迟早,命中分定,你不须性急。我今收你为女,你且在我身旁权住几时,待我慢慢觅一个有才貌的丈夫配你,送你回去。”大乔欢喜道:“大人既有活命之恩,又成就孩儿终身大事,异日衔环结草,不足以报万一。”便移一张椅儿过来道:“爹爹请坐,待孩儿拜谢再造之恩。”那官儿公然上坐,看他拜完,然后迁坐。过了一日,沿途讨了两个丫鬟,陪伴大乔小姐。
你道这个官儿是谁?就是那请陆友生教书陈衍的乃尊陈国柱,现任陕西督学,正去到任。也是大乔造化,遇着这个活命恩人,又受荣华富贵。只苦了濮忠夫妇,已葬江鱼腹中,深为可怜。陈公到任,一清如水,只因为人古拗,不肯逢迎上司,做了三年,被按院参了一本,降作福州知府。陈公即带了大乔望闽中进发,到任之后,便差人迎接家眷。
且说陈公子资质鲁钝,得了这个明师,朝夕论诗论文,师友情同骨肉,不觉已是三秋。一日闻报父亲降作福州知府,陈公子心下虽然不乐,且喜任所不远,可以携老挈幼同享荣华。又过几时,差人已到,即便束装荣往。陆友生要辞馆归家,无奈这陈公子再三苦留,不得已,一同前去。
到了福州界上,人夫轿马俱已等候。大家进了衙门,小姐拜见母亲。陈公便将大乔来历说知夫人。夫人道:“女儿偌大年纪,缘何在陕西三年不与他觅一佳偶?”陈公道:“他是吴门生长,必配本乡本土的人,后来父母能够完聚。”夫人道:“有理。”当晚设席,陈公请先生叙话,父子师生三人对酌。酒至数巡,陈公道:“小儿愚鲁,蒙先生造就,言语规格不似旧时顽劣。”友生道:“不敢。令郎颖悟过人,闻一知十。晚生荒疏已久,恐不堪为令郎师范,望大人莫责。”两边问些行踪,论些书史,直到更深方散。
次日,公子即同先生后园读书。此时正是三月初旬,牡丹大放,大乔小姐随了三四个丫鬟,到后园赏花。转过书斋,不料与友生打个照面。友生连忙回避书房去了。丫鬟随了小姐,各处观花游玩,尽兴方回。那知这位友生润破纸窗,悄悄窥视,想道:“这个小姐,虽然珠翠满头,并无半分颜色,故此偌大年纪尚未适人,耽误青春,深为可惜。”把眼儿直送他进了园门,方才走开。连声叹息道:“小姐,小姐。你的苦就是我的苦一般。我陆友生才貌兼全,今日也像你孤身独自。若论起我来,你守孤闱,亦不为过。”正是:
好丑形虽异,孤灯两地同。
这一席想,不过是偶然触兴,也就丢开手的,那知这心儿里到朝朝暮暮把这小姐牵挂起来,动了无限凄楚。追前想后,自悔:“当初少年全无主意,父母为我娶了濮氏,虽然容貌丑陋,也是花烛夫妻,缘何逃走出门?后来配了孔氏,也就罢了,为何一年之内并不与他同床?都是这些强盗可恨,捉我出门,我就生定主意,竟不回去。若强盗不捉我出来,我或者回心转意,也未可知。如今年将四十,兀自孤身;早知今日凄凉,深恨当初执性。正是:
一着不到处,满盘俱是空。
父母年过六旬,不能追随膝下。这两家的女儿,或嫁或守,不知下落。朝云、巧巧,二十年不见,想已老成吧。”那前前后后,思想一番,泪如泉涌,哽咽不住。哭了一场,不觉神思困倦,曲肱而枕。
忽见两个妇人走进房来道:“承相公垂念,特来奉候台阶。”友生打眼一看,却是巧巧与朝云。友生羞见江东,欲要回避,却也不及。巧巧道:“相公何其负心!不听奴言,以致今日。”友生道:“一时愚昧,两次被人骗了。”巧巧道:“如今相公的婚姻是一位千金小姐,你若再蹈前辙,则终身不获有缘矣。”友生道:“领教,领教。”只见朝云一把扯住道:“姑爷还□□□□□□□□□□□□□□□□□□□□,缘何在那相亲?□□□□□□□□□□□□□便向书箱中取出,递与朝云□□。巧巧即将做媒相亲的话说知友生。友生道:“听你说来,你二人已作黄泉之鬼。”二人见他说明是鬼,不复再言,化作一风而去。友生连忙四下追寻,并无踪影,知他的真是鬼,便喊叫起来。一时魇醒,原来是梦。即去寻那汗巾,早已被他拿去。因想前事,都是着鬼。汗巾来历,一向怀着鬼胎,尚作十分珍重,今日方知来历,重加叹息。不在话下。
却说巧巧、朝云,生前抱恨,死后含冤,故一灵到此,要将这丑妇与他为妻。虽然是姻缘分定,其实是这两个人牵合得自然。前番做媒不就,仍恐后来漏网,故又托这一梦。却被友生叫破,化风而去。自此之后,二人阳限已满,来到阎王案前。查他二人生前并无过犯,游魂二十年,大有功于濮氏,着他二人托濮氏胎中,为陆门子嗣,贵显异常,光门耀第,到也是一宗因果。
不说二人托生,且说陆友生得了这梦,想那千金小姐,必是陈公之女,十分欢喜,道:“若得此女为妻,不枉了奔波二十载。”因是把这小姐想来想去,书也不读,饭也懒吃,恹恹的害起相思病来。叹道:“小姐深闺独处,受尽凄凉,我陆友生客馆孤寒,耽尽寂寞。天呵,何不将我们二人赤绳系足,偕老白头,到也两人都有着落。只是有个缘故,陈公为人执拗,他如何肯将女儿配我这个浮萍的过客?即使陈公肯了,那小姐也未必乐从,嫁我这个教书的先生。就是两人都肯,我却也无阶而入,不便央人作伐,又不好自己开口。就是自己开口,此老若不应承,反讨他一场没趣,师友之间亦不雅道。其实想来,他是千金小姐,我是饱学秀才;我不嫌他丑,他不嫌我贫,就嫁了我,也不为屈他。”千思万想,这事必竟做不来,只好望梅止渴而已。
且说文宗落学,发牌岁试,陈公子要先生改了陈姓,随任赴考。友生改名陈冲。两人进去,俱是得意,先生进了批首,陈公子进在第三,两人俱准入场。到了秋闱,三场已毕,先生中在八十名外,陈公子中了闱□□□□□□□□□□□□□□□□□□□□□□□□□□□□□□□□□□□□□□□□□□分宾主。一则是年侄,二来认做亲子中的,三来陈公向有此心,要将大乔许配先生,所以这日大乔不出相见。陈公夫妇坐了上席,先生西向,公子东向,大家欢饮,尽醉方休。到了次日,少不得会同年兄、主考,接连忙了一月方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