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晓得他要偷这面镜子,问道:“你爬到我床下做甚么?”静空道:“你床上许我爬,床下到不许我?”春娘道:“如今床上也不许你爬了。”静空到不好意思,陪笑道:“偏要来爬一爬。”将手扯春娘揿在床上,要与他云雨赔罪。春娘放落脸来,用力洒脱。静空见话不投机,发怒道:“你要将待张飏的手段待我,你休想哩!”春娘听了这句,发急起来,道:“你这黑心秃驴!我一身被你玷辱,丈夫性命又被你害了。如今与你这秃驴打伙,怎有出头日子?你到快快请行。”将手推静空出去。静空见他这个推法,气得一天之火,想来是要断恩绝义的,将手揿春娘在地,着实打了一顿,竟自去了。
可见恶人的心肠,易于反覆。两人起初十分恩爱,翻转脸来,又是十分仇敌。这个情理,人所不知。要晓得春娘与这和尚通奸,只是一时失志。但既勾搭上了,无由割断,候着丈夫不在,便落得与他偷闲,何曾有个害丈夫的心?不意那日遇着张飏回来,叫起地方,那是骑虎之势,恐怕出乖露丑,发起这点毒心。后来丈夫死了,静空就如夫妻一般,不离左右,摆在面前,觉得也有些厌恶。就是两人并肩交颈,那和尚未免妆娇作痴,把光头在春娘脸上擂擂擦擦;若是新剃光的还好,略略长了一二分,便要弄得个不耐烦。干起事来,又像那饿虎攒羊、馋鹰搏兔的相似。偶然一次,也经受了。如今日日上场,未免倒戈弃甲,投递降书,把他十分狼藉。春娘到也有些气他不过。比着自己的亲夫,终是读书之人,那惜玉怜香的心肠大相悬绝。所以日常间比前大不相同,疏疏淡淡,任其去来,并没一点眷恋之心。每每听到五更,一梦初醒,平旦之气,良心发现,想着丈夫无罪无过,把他一命黄泉,尸骸零落,就出了几点迁善改过的泪儿。欲要拒绝和尚,又没处生端,今日趁此机会吵闹一场,赶他出去。
柳春娘虽有此心,也还未肯踢开。只因有了这面镜子,得了这主大财,唯恐静空在此,未免私下要打他些后手,当官要分他些用用,便怀了一个忌刻的心。他思量有了这主财帛,嫁个老公,明公正气成个格局,终日守着这个光头,也羞见故人邻里。这些都是恶毒肚肠,奸巧肺腑,人所想不到的。
那静空也不是个好人,他要弄了这面镜子,将来做个大富大贵的人,就把这旧相知视为冰炭。若还把他偷去,他就断了这条路了,死也不上门的。当初没有老婆,遇着春娘如同活宝;及至久在身傍,也便如此,他就起了这点贪心。这是恶人得陇望蜀的念头,自不必说。
哪知这场闹吵祸起萧墙,惹动了:
假盲儿留心看破,真孝子为父伸冤。
要知两人口舌自然生出祸来,看他下则,方快人意。
第四则 盲儿宛转雪奇冤
却说张真儿坐在灶下,侧耳听见二人吵闹,从前老底听得十分明白。到了次日,捏根拐儿,走到一个亲眷人家,央他写了两张状子,怀在身边,连忙寻到黄龙寺里去见静空。
适值静空正在山门前与人讲话,见了真儿叫道:“外甥何来?”真儿听见是静空声口,上前作揖,欲待开言,恐人听见,又住了口。静空也防他说些甚么,一把扯了,直到自己房里,问道:“你来何干?”真儿道:“外甥特来通知舅舅,你昨日与母亲厮闹,却被邻人得知,都说舅舅谋死父亲,地方保甲要出首哩。”静空忙了手脚,想了一想,对真儿道:“我如今也顾不得了,明日我到县间,先出首一状,说你母亲谋死丈夫。”真儿道:“若还如此,舅舅洗得干净,只是难为了我的母亲。”静空道:“只要光鲜,那里顾得!”真儿问些父亲死的来历,静空一一告诉。两人说了一会,送真儿出了山门。
到得家中,真儿便大惊小怪。春娘问他何故,真儿道:“适才走到门前,只见东边也说张大娘谋杀丈夫,西边也说柳春娘谋死老公。孩儿问道:‘你们从何而知?’众人道:‘你母亲将绳缢死,尸骸丢在江中。’”春娘听了这些说话,果然一字无差,没法起来,千求万告要真儿生一计策,以免此祸。真儿故意不说,当不得春娘哀求不过,哭将起来,就倒头下拜。真儿连忙扶起道:“母亲不必慌张,我且问你,这舅舅你还是要与他来往么?”春娘道:“这样人,还要说什么来往不来往!你母亲被他玷辱,父亲又被他害了性命,我恨不得将他茹毛饮血,方出此气。”真儿道:“如此我们先去出首一状,说舅舅谋死爹爹,方好保全母亲之罪。”春娘道:“这个有理。”真儿也将父亲的形迹,细细盘问。春娘不打自招,却也与静空的口词一样。
到了次日,真儿将一张状子与春娘递了,静空也去递了一张。那县官看了这两张人命状子,你说他害,他说你谋,其中必有原故,立时出签,拿这两个原告听审。不一时,都已拘到。录了口词,却也都辩得有理。问道:“你家还有何人?”春娘道:“家中只有一个瞎子。”县官即拘张真儿讯问。
真儿一到堂上,竟不开口,也递一张上去,即是告这两个的。县官看得了然明白,竟要这两个原告供招。二人你推我,我推你,推个不落地。县官把静空夹了一夹棍,打了五十敲;春娘拶了一拶子,打了三十个过船钉。两人受痛不过,只得招了个奸。那杀,既无尸首,又无凶器,县官也不好定罪。放了夹棍、拶子,带起明日再审。三人一齐赶出。
走到一个空隙之处,春娘对静空道:“我们到被真儿陷害了。如今事已至此,奸是招了,那杀是招不得的。若还再要用刑,只好推在杨老实身上。”二人计议已定。
到了次日复审,县官又要用刑,二人竟将杨老实一口咬定。县官出了火签,立时拿到。也夹了一夹棍,杨老实只得招了,是扛入江中死的。县官叫收监定罪。就取一面双连枷儿,枷了这奸僧淫妇,遍游四门。
不说柳春娘的风月冤家。且说张飏自江头遇着施、布二人,同到山上。见了寨主,即忙行礼。那寨主名为鸟山大王,为人到也温雅,绝无一些强盗的气味。一见张飏跪下,慌忙扶起道:“你是个仗义之人。今日遭此颠沛,且宽心住下,容当与你报冤雪耻。”看了一坐座儿与他坐下。茶罢,即设席以待。两人一见如故,遂成莫逆之交,即拜为军师之职。张飏是个来得的人,与他捣鬼出些告示,票些押条,寨主十分乐意。过了月余,即差数十名喽罗,到张飏家里拿这两个人来,听凭军师煅炼。
这些喽罗领了将令,俱扮作百姓形状。行了数日,已到富顺地方。打听张飏住处,到了黄昏,便打门进屋。四下搜寻,并无什么和尚、婆娘,走到灶下,只见一个瞎子睡在那里。一把扯将起来,问道:“这里有一个和尚并一妇人,至那里去了?”真儿睡梦醒来,打头不应脑,答道:“和尚、妇人枷哩。”喽罗道:“家里没有。”真儿道:“他枷在城里。”喽罗道:“张飏明明说在城外,何曾在城里?”打真儿一个嘴巴,惊得睡梦才醒,耳朵里听见说什么张飏,连连问道:“你们方才说什么张飏,敢是见他么?”喽罗将张飏的来历,说与他听。真儿方晓得是强盗,因把这两人的事干,说与喽罗得知。喽罗道:“既然如此,我们将何回覆大王?”一人道:“就将这瞎子去便了。”真儿哀求道:“小人正要与这两人做个对头,若拿了我去,他们的罪就轻松了。”
众喽罗只因无物可为折证,倒踌躇了半晌。只见手中火把已过,众喽罗慌了手脚,没法摆布。一人道:“弟兄们,莫要慌张,我且说一个故事与你们听。”众人道:“什么时候,说些故事。”那人道:“说了故事,就有火把。”众人见说故事有火把的,只得洗耳恭听。那人道:“当初三国时节,关云长同甘、糜二夫人降汉,住在驿所。曹操差人馈送下程,其余俱备,惟有蜡烛,只得一枚。这是曹操见他只身陪着两个□□□的嫂子,故行此计。谁知云长是个智谋□□的人,他见烛影将残,即把那驿中的壁落尽行拆毁,将那些竹片放起火来,烧了一夜。这叫做焚燎之策。我们如今没火把,四面皆是,何必踌躇?”众喽罗听说,登时□□□□,拆了无数,缚成火把。只见拆到一个壁厢,骨碌碌一件东西滚将出来。大家一看,却是一面镜子。真儿听见说是镜子,就对众人道:“大王们不要烦恼,这镜子是我父亲打鱼得来的,你可拿去与父亲看了,便是折证。”众喽罗背了镜子,竟自去了。不题。
且说张真儿听得父亲下落,想道:“若还我不去问他讨人命,这杨老实如何出头?如今且作□□,背上书一黄布‘为父报仇’四字,沿街求讨。”不料生意甚是兴旺。你道为什么缘故?只因背上有了这个大大招牌,人人道他是个孝子,铜钱银米,到挣得衣食丰隆。
一日,走到一个荒僻去处,只见三个人叫定了真儿道:“你为父报仇,我们如今要拿你去处死哩。”真儿道:“你们是什么人?”三人道:“我们是官府差来的。”真儿道:“我正要伸冤,就同你去。”三人道:“你若同去,自分必死。不若你不报仇,我们放你逃生去罢。”真儿道:“我这恩父死于非命,今日之冤,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我只伸了这冤,死亦瞑目。”三人见他孝意谆谆,虽将言语试他,竟不可解,便道:“你这孝心果然真实,只是双目不明,难以作事。我们有眼药在此,将你两眼点开。”真儿欢喜道:“若得如此,我真儿得见天日了。”三人将他两眼一点便开。真儿定睛一看,却是三位道人,连忙倒头下拜,到磕了七八十个头。走得起来,三人都不见去向。真儿又惊又喜,想道:“必是三官大帝,怜我孝心,特来救度。”便丢了拐儿,散步而行,好不快活。
只是杨老实自受了这番苦楚,坐在监中,亲人也不见面。家中止得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又是娇娇滴滴,独自在家。幸喜间壁王婆过来陪伴。杨老实在监□不想回家的日子。不意张真儿两眼光明,讨饭生意顺利,讨来的先送到监中,待杨老实吃了,然后自吃,朝朝往来,未尝间断。若有银钱多余,就拿去与他的女儿买柴籴米。亏他一人到养活两口。不题。
且说这些喽罗,将了这面镜子回到山上,覆了大王。又去见张飏,说明此事。张飏收了镜子,放在房里,□□进房歇宿。只见许多仙人鱼贯而入,望□□□□□□□□□不自能解。想了一夜,次日即说与鸟山大王听,大王欢喜道:“听先生所言,这必是宝贝了。如今夔夔宰相差人画影图形,遍地挨查,如有摩仙宝镜献上,即以小姐妻之。先生何不将此镜献入,博个功名富贵,也未可知。若只在此山中,终无了日。非是小将见辞,实为先生筹划。”张飏暗想,魂游月老宫中所说之事,与今符合,即便应允。
二人商议已定,次日即差两个喽罗,背了镜子,备了行囊,鸟山大王送了五十两赆仪,办了一席饯行酒,亲自送到十里长亭。握手(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