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荣城并不大,前朝皇帝恩典,在这水土肥沃之地破土建城,一座矗立在草原上的城池。由于,城不大,城中的居民大都与我们相识。
悠然地走在城中,把花种分给打铁的万俟家、卖饼的贺若家、开估衣铺的可地延家……无论是中年男子还是小小孩童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对我们报以微笑,如各自家门前向日葵般的微笑。勤劳的秀容姑娘们背着水从我们身前走过,她们的裙裳缀着白色的羽毛矜持地在阳光下飘荡。
我调笑嫂子:“嫂子当年远嫁来此,那该是多么浩大的排场!”
嫂子也爽朗地笑:“那时你已是始龀之龄,难道就一丁点儿不记得。”
我揉了揉脑门,当真是没有一丝一毫印象。
嫂子忍俊不禁:“也难怪,那时人人皆知尔朱家的幼女是天选之女,后知晚慧,八岁尚不记事……”不待她说完,我赶紧捂着她的嘴,在人群之中如此这般揭穿我,被我的追崇者听到就我就颜面无光了。
我赶紧岔开话题:“听说嫂子家家世显赫,怎么就嫁到秀容这边陲之地?难道都城就没有入得了眼的王孙公子?”我一脸坏笑。
嫂子也是一脸灿笑:“你这丫头,怎么却嫌弃生养自己的水土。其实我的家世并不是多么显耀,我的父王是景穆帝之孙、文成帝之弟,受封南安王的元桢。”听到这一串帝王封号,我不禁开始仔细重新打量身边这个鲜卑女子,瞬间觉得嫂子浑身散发着贵族的光环。
嫂子笑着捏着我的手臂:“这世上就数你最顽皮。虽然我是王室帝胄,殊不知自文成帝之后又有献文帝、孝文帝、宣武帝,而今乃是孝明皇帝。我们景穆帝这一支早已成了旁系,空有着王族的荣光。父王在时,孝文皇帝圣恩隆盛,无奈壮年早薨,那时我尚年幼,不更人事。哥哥元英继承王爵后,披肝沥胆,夙兴夜寐,凭借文治武功,夺得声望,中山王的英名广为人知。然而,天不假年,在我豆蔻之年,他也英年早逝。每每夜深,我也是会常常忆起他,我这短笛之技也是哥哥所授。”
没曾想到,坚强若嫂子的人却有如此悲痛的经历。
嫂子并没有停止讲述的意思:“父王三子一女,在我出嫁前,便只有我一人在世。眼看着一个又一个亲人离去,我也悲痛欲绝。家族离散,子侄生疏,适逢秀容部前来求亲,我便以宗室之女的身份嫁至此处。所幸,你哥哥一心待我,我也乐得安居于此。”
嫂子笑中带泪的讲述,听得我也颇为酸楚。我安慰她说:“我发誓一定会和哥哥好生待你,以后脏活重活你尽管朝我吩咐。”
嫂子抹了抹眼泪笑道:“说实话,我真不放心把活儿交给你这个大小姐做,我还是伺候你们兄妹俩的命啊!”
我娇嗔道:“北乡,你看你是有多调皮。”顿时,青石板街巷上满是我们俩的笑声回想。
远远的就可以看到寺院的双塔,并不是塔有多高,实在是秀荣城里没有高大的建筑。每个进入寺庙的人都会在旁边的茶馆买香火,以至于不大的茶馆总是人满为患。这种抢寺庙香火生意的人真是无孔不钻。果然,店主很合时宜的出现在我们面前,小纨绔桑律,当真是无孔不钻。
桑律捧着上好的香火,对我们大献殷勤:“听闻公主和小姐前来上香,特备上好香火,请笑纳。”
还不待我开口,嫂子朱唇轻启:“你的消息倒也灵通,莫不是笑话我尔朱家买不起香火。”言辞犀利,与方才梨花带雨的模样判若两人。我打眼瞅着桑律,这家伙没了往日的威风,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我笑盈盈的领着嫂子朝寺院走去,转身一把拿过桑律捧着的香火,冲他眨巴一下眼,表达一下对溜须拍马蹄人的安慰和嘲笑。
嫂子在大殿里虔诚的拜着,一拜尔朱荣长命安康,二拜尔朱荣富贵无双,三拜尔朱荣子孙满堂。我看着面前这个双手合十的女人的侧脸,终日礼佛不为自己,真是百年修得同船渡的好女人,看来她早已融入秀容的生活。
回家的路上,我把准备好的一腔赞美,全盘说出。嫂子爽朗的笑:“谁让他是我的男人呢!”
有这么一瞬间,我听到鸡皮疙瘩碎裂满地的声音。
最近几日,时常能看到有许多骑兵在城中来回驰骋,弄脏了桑律好几身行头。而我依旧是白日跟着桑律混吃混喝,夜晚翻读《步虚辞》。那日进香过后,嫂子就告诫我,不要和桑律这种奸商往来,还说什么他对我不怀好意。我口头允诺,其实在内心里一边又一遍的重复,北乡,你这种歧视商业的看法是偏颇的。况且,以他的心智,我实在看不出,他如何对我不怀好意。
我穿着桑家新送来的衣服和桑律大摇大摆的走在街头,盘算着如何丰富自己的无聊生活,想的正入神,一匹马横冲直撞跑了过来。是小侄儿,尔朱兆。
这孩子终于不在院子里练功了。
尔朱兆也不下马,面无表情的说:“将军有令,鱼裳小姐即刻回府。”还不等我回话,便消失在喧嚣的街道上。一旁的桑律紧张兮兮的说:“听说尔朱将军最近一直在私下招兵买马,不会是出事了吧?”
面对如此突兀的诘问,我一把把手中的梨子扔到桑律宝蓝色的衣服上:“呸,我们家还用得着买马?半个大魏的马都是我家的。”我骄横的说。
“那招兵呢?”桑律弱弱的问。我直接把梨子塞到桑律的嘴里,提着裙子朝家里跑去。秀荣已十余年没起刀兵,难道是要打仗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会客厅里,几位尔朱家的骨干在开会。阿爹坐在上首,胡须花白,他真的是苍老了许多。哥哥说:“此次清河王召我进京,大家说说看,我该如何应对。”
阿爹忧心忡忡的说道:“前些日子,咱家刚去给王爷庆生,依往年惯例朝廷不会在这个光景宣咱家进京。”
哥哥说道:“那可未必,当年迎娶北乡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节。”
嫂子接过话柄,浅笑盈盈:“看来,朝廷又是想来给秀容新任酋长安排亲事了。”话音刚落,哄堂大笑。
哥哥连忙解释:“有这么会持家的媳妇,朝廷想嫁我还不娶呢!”这话说的威风八面。“不过言归正传,莫非朝廷知道咱家招兵买马?”
一旁的尔朱天光,面色沉着:“这个大可不必多心,近年来,边镇不稳,私募兵马屡见不鲜,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来拿此大做文章。”
哥哥把眼光转到我的身上,期待的问:“鱼裳,说说你的想法。”
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问我,我整理下衣角,缓缓道来:“既然是朝廷旨意,我们尽管去即可。一来如天光所说,当下募兵成风;二来我尔朱家世代忠于他鲜卑皇帝,握有良马粮草,正是朝廷的倚仗;再说,有清河王开明当政以及嫂子皇室宗亲,这一行洛阳我们但去无妨。”
嫂子点头赞同:“妹妹所言极是。虽我父兄早薨,然而子侄一辈也称得上是后起俊秀。南安王元熙、冠军将军元略皆是我家血脉,彼此照应不是难事。”
哥哥露出宽慰的笑容:“兆儿,你去整顿车马,待我与你鱼裳姑姑明日进京。”话一出口,出乎我的意料,不过转而心花怒放,听说洛阳美食遍地,真是美差。
天色渐晓,东方一抹朝霞绚烂夺目。
推开门就看到嫂子在给哥哥收拾行装。我把焦尾和包裹一并放在鱼赤的背上,抚着它长长的马鬃,感叹:“恐怕今生要和你终老咯。”鱼赤傲娇的仰起头,鼻孔朝天,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简短的吃完早饭,我们一行人就出发了。哥哥问我,为什么让十八个侍卫都穿上玄色斗篷,我一脸灿笑:“这是嫂子的吩咐,秀容酋帅也要讲究下排场。”哥哥点点头,深以为然。哥哥问我,嫂子还吩咐了什么。我故作神秘的告诉他,有需要时,自然会告诉他。
回头望着秀荣城,旗帜在晨风里猎猎作响,低矮的城墙上,愈发苍老的阿爹和飒爽英姿的嫂子始终微笑着目送我们。准确的说,嫂子是目送她的男人。这一次她没有带着一双儿女,想必是因为不想让孩子们小小年龄就见识离别。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朝我们奔来。原来是贺楼英,她依旧和第一次相遇时一样的男儿打扮。她径直朝我走来,迟疑了许久说道:“谢谢你上次竞选对我的关照。”说完便解下腰间的那把嵌着宝石的匕首,不由分说的塞到我的手里,她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说道:“这个给你,路上照顾好自己。”说完,便调转马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低声说:“等你回来。”最后,扬长而去,留下一脸错愕的我,以及太阳都晒不干的满头雾水。
这就是我挚爱的秀荣。
终于,不再回头。
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我很快就回来。
然而,我并不知晓,所有人的运命就此开始发生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