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这个日子如同被人用烤红滚烫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在我的一生之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是我来到鸩安家的日子,也是我离开这座村庄的日子。
半年前,父亲带着我即将离开村庄。出发的季节是在冬季,他长叹了一口气,告诉我,我们要去看看外面那个更大的世界。当时的我正值年岁懵懂的时候,虽然在山村中的安稳生活我很感激,但要是说对于外面的世界一点好奇也没有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很快的就应允了下来。走到村口的大梓树下,我第一次看见一直给人以高高在上的印象的父亲对着黄铜烟枪村长深深地鞠了一个长躬,把一安白嫩的手郑重地放进了黄铜烟枪长期务农黢黑粗糙的手里。一安木然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祥的预感在我的心头浮起,也许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父亲在此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带着我越走越远。我执拗地转过头,恋恋不舍地看着站在梓树下的一安,生怕再也看不见一安的身影。值夏月,梓树上冬天的蒴果从浓密的树荫中密密麻麻地垂悬下来,要看到四季常绿的梓树的落叶,只怕是要到明年开春新叶子长出来的时候了,一安倔强地伫立在梓树依旧浓密的绿荫之中,她的头骄傲地抬起,双眼中氤氲着我读不懂,看不透的情绪。
我知道,是一安自己不愿意与我们同行。我没有理由强迫她一直陪着我。但父亲却反常地非常生气,从他紧紧皱着的眉头上,我隐隐地读出了一抹担忧。父亲似乎也与我担心着同一件事。
梓树的旁边有棵我与一安去年新种下的桑树,如今它的枝头上覆盖着一个冬天的白雪。黄铜烟枪神情复杂地看着即将离去的我们,一安却始终不敢看着我。一阵风悄悄刮过,梓树的叶子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
可我觉得,这声音是我和一安养过的蚕在无声地吞噬着我们给的桑叶。
清晨离开的村口,此时已经是正午时分,太阳高傲冷漠地注视着地上看似渺小的一切。虽然即将开春,但是这里的气候依旧十分恶劣。寒风拍打着石砾划过耳边,在我的脸上留下了细细的划口。父亲穿着单薄的套衣,仿佛对于这山中寒冷的空气毫无知觉一般,白色的身影始终坚定地在我的前方两三步的地方走着,从这一座山到那一座山,我们一次又一次越过山岗又回到山麓。父亲始终与我保持着距离,一言不发缓缓地走着。
如果这时候有苍鹰掠过天际的话,也许它会发现,在荒无人烟的贫瘠山脉上,有两个黑色的小点在前后运动着。突然,这两个小点停了下来,也许接连着几个星期的饥饿使这只苍鹰忘记了思考,它误以为这两个不起眼的黑点只是这座荒芜的山岗上少见的田鼠,便急速俯冲而下,伸出那双锐利的鹰爪妄图抓住猎物,以此一饱自己饥饿已久的胃袋。
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只鹰就已经变成了父亲手中耷拉着的一具死尸了。显然,它到死都没能明白,山岗上的两只小田鼠怎么就会变成了两个人类,而这人类又怎么会有这样凌厉的手段将它一击毙命。不过,它也没有机会明白了。父亲抓着捕获的鹰转过身来,说出了半天以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这座山里的生物们饿得太久了,所以我也不敢带吃的,怕把他们引来了。不过,既然有送上门的猎物,也就免了再去找的力气,休息一下,干净吃完走人吧。”
他温柔地朝我笑了笑,我却突然感到有些冷,不知道是一直呼啸着的冷风灌进了不怎么厚实的冬衣的缘故(为了行路方便,我们并没有带着过于厚实冬装)还是此时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的苍鹰所给我带来的震撼。父亲手中那只鹰的脖子已经完全断了,被鲜血洇湿的羽毛贴在断开的脖子上。其余的鲜血不断地从断开处向外喷出来,却丝毫没有弄脏父亲的白衣服。七年前,我和一安逃离村庄时,也是藏匿于这样的荒山上,我们清楚地知道,荒山上饥饿的野兽是有多么凶恶,即使是当初只有七岁的我,也不敢忘记当初在山岭中被饿昏的狼群围攻的情形。
光秃秃的山岗上,只有两株枯草在越烧越红的夕阳里轻轻摇摆。灼眼的太阳如同日暮西山的火烛,照在荒凉的山丘上,剪出来了山岭中不断靠近着的凶残的群狼的黑色身影。饥饿的狼群已经十分瘦削,狼群的首领带领着群狼渐渐缩小着对我们的包围圈。即使是身处饥饿的困境也没有让这群狼丧失最后的理智,它们依旧贪婪而机警地跟了我们整整两天,它们在等待着同样饥饿的我们在疲劳与绝望中死去。一安和我已经失去了最后逃跑的力气。然而此时,远方的天空突然泛起了猩红的火光,仅剩的两株枯草也开始了最后的燃烧,火越烧越旺,狼群惊慌地从我们身边逃离。群狼的首领双眸通红,不甘地瞥了我们一眼,低嗥了一声,匆匆地离开了。如果不是当初恰逢那场烧山的大火,我们也许都已经死了。但更值得庆幸的是,在此后的一个月里,靠着被火烧树的兽肉,我和一安艰难地活了下来。
所以,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和一安更加看重自己的生命了。
结束了回忆往事,我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一安呆在村子里过得怎么样,有村长照拂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从包裹中取出打火石,尝试好几次,我困难地在风中点燃一堆柴火。父亲则把熟稔地将手中的鹰拔去所有的毛以及去除了内脏,支在了我好不容易才点起来的柴火上慢慢烤着。在不断呼啸着的冬风中,我们等待着这弱不禁风的火苗烤熟鹰肉。
当父亲最终将就着从架子上取下鹰肉的时候,讪讪地笑着说了一句:“要是这时候一安在多好啊。”我不是很理解此时父亲这话的意思,不明白这和远在山村之中的一安又有什么关系,十分困惑地看了父亲一眼。父亲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摆摆手,无论我再怎么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都不肯再说什么,开始吃起了鹰肉。
鹰肉又柴又干,饿了好几个月的鹰的身上自然也不可能会有什么油水,嚼在嘴里如同嚼蜡。我和父亲却没敢多喝水,荒山上的每一滴水都十分珍贵,一路上来遇到的许许多多具枯骨都向我们揭示了这里的干旱,那些累累白骨在完全腐坏之前大多就已经成为了荒山上饥饿野兽的腹中食。休息过后,父亲弄灭了火堆,拉上我继续在夜色中赶路。满天的星辰在我们的头上缓慢而又极有规律地旋转着,父亲将没有吃完的鹰肉仍在了另一个方向的路上。
“这样的山上带着食物是很危险的,把它向反方向扔掉反而能使我们避开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父亲扔掉鹰肉以后,许多黑暗中看不见的身影扑向了那块肉,危险而强大的气息隐匿在那些身影的背后,父亲却毫不在意。
这次,父亲不再与我保持着距离,而是与我并排慢慢地走着。我注视着父亲的脸,也许是我的错觉,父亲的脸,和我的脸真的很像,和一安的也很像,但那却是另一种像。我们的脸和村里那些勤勤恳恳耕种着的农民们黝黑灰黄的脸都不同,我们的脸更加白皙。父亲曾说过,我们的血脉与房间里的大型屏风和毛笔一样,都是来自于那个叫中原的地方。
中原,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每当我好奇地这样问他的时候,父亲都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一笑里包含着太多的无奈和沧桑。
父亲缓缓却又坚定地迈着前进的步伐,,他深邃幽黑的双眸倒映着漫天醉人的星星,牵扯着我七年以来所有一起生活的记忆。同样是在这样的星夜里,他曾经和蔼地问过我是否可以穿过厚厚的云层看见这一片浩瀚的星空。他的鼻梁高傲单薄地挺着,细长的睫毛轻轻扫过眼睑。虽然他时常会与我和一安一起插科打诨,但每当他独自一个人行走在这样的黑夜里时,白色的身影总是会散发出夜晚的孤寂,芬芳,也许还有一些萧索。
我们沉默地并肩走着,谁也没有再说什么,直至东方的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然而显然今天并不是一个晴天,晦涩阴暗的云层在天空中不断堆积翻滚着,估计要不了多久,萧瑟的冬雨就会无情地从天空噼噼啪啪地落下,道路也会逐渐变得泥泞难走起来。不过这样的担心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座繁华的城镇逐渐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跟在父亲的身后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古城----乙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