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梦珠小姐,自那日窥见钱生之后,刺绣浑慵,怀忠不置,有时雕闲斜倚,脉脉无言;有时鸾镜半窥,悠悠凝想,不觉眉山锁翠,金钏俄松,唯有红蕖深解其意,乃劝慰道:“小姐是千金艳质,老爷又选择门楣,怕没一个风流快婿?何乃注念钱郎以致憔悴至此?”珠娘喟然长息道:“是非尔所知也。我尝诵诗,至桑中淇上之约,未尝不丑其行,岂肯躬蹈之乎?只因世人,有才的未必有貌,有貌的未必有才,如钱郎之貌,固不待言矣,前日爹爹尝把他的课艺进来,我细细览阅,文辞秀雅,格局高华,黄钟大吕之音,白雪阳春之调,以此出战,诚探巍科而有余。若钱郎者,所谓昆山之壁,价值连城;北海之鹏,程搏九万者也。我每欲潜出一会,以观其意,奈夫人严于拘束,跬步不离。虽婚姻之事,主在椿萱,然可托终身亦须斟酌。当此之际,诚不能不为之耿耿耳。”红蕖道:“小姐敏心卓识,信非奴辈能窥,但夫人拘管虽严,何不潜赋一章,待红蕖送去,以探钱郎之意何若。”珠娘凝思良久道:“汝言亦是,乃以薛涛笺,赋七言近体一首。诗曰:
倚遍雕栏每倦唫,近来愁压黛眉深。
花源已泛刘郎棹,银汉休孤织女心。
讵谓蓝田无美壁,可能烟岛拟文禽。
玉人若喻诗中意,莫吝琼瑶惠好音。
红蕖接诗欲行,珠娘又叮嘱道:“切须谨慎,不可漏泄与夫人得知。倘钱郎有甚话说,急来回复。”
红蕖乘间走出凝芳阁来,钱生正在倚柱咿唔,见了诗笺,即展开细看,叹道:“吾固知小姐情深,若得为比翼之鹣,连理之树,余之愿也。但有一腔心事,必须当面诉闻。小姐既不吝瑶篇赠我,更不知有须臾之间,使鄙人得睹芳容否?”红蕖道:“郎君要见小姐,何不也做一诗与我捎去?”钱生即取碧筠笺,次韵一首,折做同心方块,付与红蕖。红蕖得了诗笺,即忙回报珠娘。珠娘接来视云:
书幌凄其久废唫,粉垣虽隔两情深。
欲援绿绮闻芳耳,难托青鸾诉苦心。
萝蔓抵惭依玉树,云衙何日效鹣禽。
彩屏肯自瑶台下,重倚朱栏诗好音。
珠娘又问道:“钱郎还有何言?”红蕖道:“他道有一腔心事,必要与小姐面谈。”珠娘笑道:“我亦欲图一见,以决终身,其奈夫人何?”红蕖笑道:“我有一计,只要用着莲香,不知小姐以为何如?”珠娘道:“汝有何策,第为言之。”红蕖道:“明日老爷约定吕工部,要到牛首山、燕于矶诸境随喜,想必信宿而回。乘此机会,何不令莲香假充小姐,与那钱郎一晤?面上虽有了几点麻儿,只须多擦些粉,金莲略大些,把那绣裙放下,也可隐瞒。小姐欲诉的衷肠,说与莲香念熟,若钱郎说甚心事,只消含糊答应,以待小姐自己主裁,虽行回话。只要把夫人陪住在房,待红蕖伴着他,悄悄出去,此计何如?”珠娘莞然而笑道:“不谓汝倒有陈平之智,只怕莲香不肯。”红蕖道:“以小姐之命,谅他不敢违拗。”珠娘即时唤过莲香,以此语之,莲香点头微笑。于是红蕖复至书房回复。
次日清晨,范公果别生而出,将及黄昏时候,珠娘把那珠衫绣裙重熏兰麝,换与莲香,妆束齐整,宛然是个闭月羞花的小姐。红蕖跟着,袅袅娜娜走出东厢来。
钱郎凭栏凝盼,但见月上梧梢,犹未见至,怅然道:“岂谬耶?”俄而闻竹屏之外,足音跫然,则见红蕖随着小姐,已翩翩而至矣。钱生喜跃趋迎,深深一揖,坚欲迎迓入书馆,莲香固推道:“即此共误片晌罢。”遂拂石而坐。即莲香原有几分姿色,兼以星月之下,转觉婉丽动人。钱生笑谢道:“小生以蓿帏之命,觐候尊亲,不意缘契三生,遂获帘边半面,然自料弇末之夫,何足以配仙质。忽承小姐贶以瑶笺,使鄙人喜出非常,感深五内。”莲香述小姐之意以对道:“妾闻婚姻之事,冰人言之,高堂主之,非儿女子所当私议。但以君子惠中秀外,学究天人,信乃旷世难逢,何可失之当面。故不耻自媒,辄敢以芜蔓之词,竭其鄙诚。倘君子不弃,葑菲结以秦晋,妾得躬执箕帚,幸莫大焉。”钱生太息道:“过承小姐错爱,岂不欲即求偕老,但心有隐忧,未也轻许。”莲香道:“郎君有何心事,不妨为妾言之。”
钱生道:“实不相瞒,小生与淮扬妓女赵友梅曾有夫妇之约,今虽风流云散,相会无期,然言犹在耳,若即寒盟,是乃鲜情薄倖之徒,不唯友梅罪责,即小姐亦必我尤矣。然执守前言,以负小姐一片美情,则又眷恋不忍,际此两难,故欲面商之耳。”莲香未知小姐之意,不敢妄对,但唯之而已。红蕖惟恐夫人呼唤,连声促回。莲香临行,复谓生道:“门客许翔卿,与家尊至契,郎君若以作伐求之,则姻事可谐矣。”言讫,琼珮珊珊,翻然而逝。
钱生伫望久之,黯然魂失。因莲香语意含糊,唯怕好事之不成也。乃以衷曲恳于翔卿,翔卿即转达于范公。范公道:“钱郎才貌绝佳,可称快婿,但弱息幼时,曾经异人相道,有以明珠为聘者,方是夫妻,故求婚虽多,者夫唯恐不是姻缘,未敢轻诺。若钱郎果有明珠,老夫无不依允。”翔卿又以公言复生,钱生虽系宦家,然火齐木难,世不常有,闻之殊觉怏怏。
俄而节届中秋,范公设宴,以请吕工部,亦邀王太常相陪。吕玄卿自恃少年科甲,睥睨一座,旁若无人。然生亦轩轩霞举,雅言隽语,辩若悬河,范公又欲显生之才,授以纸笔,令生作诗。钱生承命,即书二绝。诗曰:
长河澹澹碧云收,秋色平分月到楼。
莫谓胜情唯瘐亮,于念不数晋风流。
其二:
遥空群籁静无声,云外天香满凤城。
可惜清樽虽共赏,嫦娥应笑未成名。
初时王梅川待生甚倨,及见诗,方卓然奖异,遂欲以女妻生。次日亲来谢宴,即俛公作伐,公欣然应允,述以告生。钱生坚却道:“烦老年伯善为侄辞,此事断难从命。”原来公与夫人,爱生才貌,甚欲得生为婿,因以明珠一言,犹豫未决。及见钱生不允梅川,心中大喜,过了数日,梅川又遣人致书,公拆开视云:
弟初见九畹,以其年少轻佻,意甚忽之,及叨盛宴耳,其灿花之论,使弟爽然自失。以彼其才,异日燕台市骏,诚良乐之所急也。小女标梅待赋,欲托红丝,唯借年兄执柯,则钱侄必无推阻。前已面抒鄙怀,未审鼎言转致否。肃此再读,伫俟回音。
范公回书,不与生看,即便写书回复。
又过了两日,正与钱生讲论经史,忽见门公慌忙报说,工部吕老爷来望。公谓生道:“玄卿此来,之为吾侄姻事矣。”钱生道:“若为姻事,全仗老伯委曲回之。”范公点头而出,与玄卿相见,各叙寒温毕,玄卿道:“王老先生有一淑爱及弃,欲招年侄九畹为婿,特请老先生作伐,此乃美事,何老先生回书推托?梅老十分不悦,念又央某进宅相求,唯老先生玉成为妙。”范公道:“此因敝年侄以不奉母命为辞,在仆岂能专主。”玄卿道:“既如此,可请九畹面谈。”范公即着人请出钱生相见,邀玄卿到书房待茶。玄卿踱进书房,靠窗案上,有红笺一幅,范公急欲收拾,已被玄卿看见。范公笑道:“此乃小女看月之作,不妨请政。”玄卿接来观之,乃七言律一首。诗曰:
碧梧金井暮烟收,露濯清辉炤入楼。
灵药又逢银兔捣,尘思不起素娥愁。
罗衣借帘鉴须倦,团扇翻题句自幽。
看到夜分人静处,塞鸿遥送一声秋。
玄卿诵毕而赞道:“令爱有此诗才,不在班谢之下矣。”言未既,钱生肃容出见。玄卿道:“九畹兄高才绝俗,王小姐美貌无双,此乃天付良缘,九畹兄不可固却,以负王老先生一腔美意。”钱生答道:“谬承王老年伯厚爱,晚生焉敢推辞,但老母在堂,未曾请命。晚生自幼又发一个痴想,不弟春闱,誓不聘娶。况因先君早丧,家业飘零,虽有观巢之思,实无白璧之聘,今以王老年伯,高门鼎族,何患无乘龙佳客,而必以某之学疏才浅,子然琐尾之士哉?”玄卿道:“既是年家,又是太常公门第,也不为辱没了兄。况闻春间被狱,若非王老先生出书解救,吾兄岂能安然无事?今以好意联姻,故作客谈推却,且下梅翁起服北上,不惟魏公待以腹心,又与裴司马桥梓至厚,吾恐拂逆其意,祸不远矣。”钱生道:“诗不云乎:‘娶妻知之何,必告父母。’今王老年伯,国之大臣,岂不欲令人克全伦礼,而忍以威势劫之哉?”玄卿见生不允,又见范公默默无言,遂勃然变色而别。
钱生退入书馆,低首自思:友梅不知下落,珠娘姻事难成,欲归无颜见母,欲留又恐梅川寻事加害。左思右想,闷闷不悦。忽见红蕖走至,以片纸付生道:“小姐所命也。”钱生接来一看,不觉变愁为喜。要知范小姐纸上写的是何言语,下回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