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世子和剑客
北荒民风,若是说淳朴,想必说这话的人定然从未到过北荒,可要说是彪悍,却也不太尽然。
男儿不出扬,女子不入荒,其中这‘扬’所指的乃是那江南扬州,而这‘荒’所指的就是这北荒了,北荒苦寒,又处大燕朝极北之地,与那被大燕朝百姓称为蛮夷的金阳接壤,金阳立国短短不到百年却屡犯大燕边关,而这北荒虽是属大燕国土,却位于边关军镇卫所之外,属于是三不管地带。
每每金燕两国交战,这战场当之无愧的首选北荒,以至于拿个铲子随便在北荒土地上铲上一铲子,都有可能挖出枯骨一副,荒土之下百万骨说的就是这北荒了。
北荒虽纵横数百里,却无一座城池,只是位于北荒南部有一个名为黄泉的镇子,原本百年这只是一个叫黄村的小村子,村民民风的确相当淳朴,可自从金燕两国交战以来,许多在两国犯下王法的‘英雄好汉’们便逃到这三不管的地界,在此隐姓埋名安家落户,而行走于两国之间的行商游侠也以此为暂时落脚之处,渐渐地形成了这有着黄泉之名的集镇。
黄泉镇中有一酒楼,以专卖一种名为英雄血的烈酒而闻名,可这酒楼却有匾无字,而又因所卖之英雄血闻名,故当地百姓称之为英雄楼。
英雄楼二楼之上,一作书生打扮的华服公子端坐于桌前,手握一杯英雄血看着楼下来往行人,笑颜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由此可见利之一字害人不浅!”
说完,他举起手中杯,将杯中’英雄血‘一饮而尽,感受着辛辣的酒液如钢刀般刮过喉间,他双眼一亮,赞叹道:“男儿泪英雄血,共酿一杯酒,果然是名不虚传!”
酒桌对面一婉约女子婷婷然坐于桌前,一袭秀萝裙裳,杏眼似桃花,黛眉如画,肤若凝脂,一张能使得君王不早朝的鹅蛋脸,美艳妖娆,不似人间俗物。
可惜的是,这本该算得上是九天仙女下凡般的女子,却因粉面上一道狰狞的刀疤而将其娇媚面容尽皆破坏实在是,可她却丝毫没有半分遮掩之意,落落大方坐于桌前毫不顾忌会他人所投来的目光。
女子将那公子杯中酒斟满,却见对面公子正盯着自己面上疤痕一脸玩味,她也不恼,只是落落大方道:“小女子蒲柳之姿又容貌尽毁,确是污了公子眼睛,还望公子恕罪则个。”
接着她又给自己斟上一杯英雄血,看着杯中酒她似嘲讽道:“就如这英雄血,男儿泪冷似刀,英雄血烈如火,虽天下闻名受那江湖儿郎好汉所喜,却不受文人士子所爱,冠以酒中下品之名,唾之以鼻。”
同样的一口饮尽杯中酒,不见她脸色变化分毫,那公子苦笑道:“我就如此不堪?竟让你自毁容貌也不愿嫁于我,为那大燕朝未来之越王妃?”
如果此时有旁人听到这公子之言,定然猜出其身份,正是如今大燕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异姓藩王越王苏启之长子,越王世子苏千言,大燕皇朝有法令非皇命藩王及其世子不得擅离驻地,恐怕也就是这位有着那文为帝师武为藩王的苏启做靠山的世子殿下,才能不将这用以辖制藩王的法令放在眼里吧。
那女子听得这世子殿下所问,想到这世子殿下在世人口中的诸般累累劣迹,心中叹息了一声,却答非所问道:“公子方才说世人皆为利来,为利往,却不知世子殿下你为何而来,小女子自问姿容才貌平平无奇,也自觉配不上世子殿下,也配不上未来的越王王妃之名,还当不得世子殿下千里迢迢从东越追来这北蛮荒苦之地。”
轻笑一声,苏千言那好看的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细缝,他一言不发的连饮三杯这英雄血,才淡淡道:“今日初饮这英雄血,只觉太过烈太过辛辣,可慢慢回味方才觉出此中滋味,就有如那贞洁烈女,回味无穷!”
言罢,他似陶醉般闭上了双眼,不知是在回味这酒中滋味,还是回味他口中那贞洁烈女之滋味。
那女子气得浑身微颤,细白俏脸上也不知是那酒劲上来了,还是气恼,不知觉泛起了微微韵红,她死死瞪着世子殿下,有些咬牙切齿地沉声道:“苏千言……”
“啪!”
还不等她说完,一锭白花花的银子被苏千言拍在了红木桌面之上,他站起身来,俊美如女子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可以让大姑娘小媳妇都面红心跳的灿烂笑容。
“陆怡然,你就算死,也得死在那越王妃的位置上,就算逃到了金阳皇宫,你依旧是我苏千言的人。”
笑容虽令人如沐春风,话语却令那名唤陆怡然的女子如坠寒冬。
说完,便拂袖下楼而去。
直到见到那不远处酒桌上所坐的一高一矮两名汉子跟随着世子殿下下了楼,陆怡然才收回了看向苏千言背影的目光,转眼看着桌上那锭被捏出了两个指印的银子,面容平静地叹了声。
“要死,那便死吧!”
………………
待世子殿下出了这有匾无字的‘英雄楼’,早有一名十三四岁作书童打扮的少年,牵着一匹白马在酒楼门口等候多时,不过这少年却并未注意到世子殿下的到来,只是将目光看向了街对面挂着红贻阁牌匾的绣楼双眼发直,口中还不住的念叨着什么。
直到世子殿下走进了才听清楚,原来他口里不停地说着:“大!怎么这么大,白!怎么这么白?”
顺着少年目光望去,原来那绣楼门口两名衣着艳红轻纱裙的妩媚女子倚门而立,正卖力的挥舞手中秀帊,招揽着过往行了入阁行那鱼水之欢,有其中一女子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胸前那白花花的高耸半露于外,直引得过往男子的目光久久不肯移开。
又好气又好笑得拍了少年书童后脑勺一记,苏千言笑骂道:“别看了,咱们越阳城包子铺的包子更大更白,等回去给你买上俩,保证比那热乎。”
哎呦一声痛呼,名叫苏六的书童见是自家世子殿下,还未骂出口的话生生被他咽了下去,一双机灵鬼似得眼珠扫过世子殿下又看了看那有匾没字的酒楼,似乎明白了什么,摸着脑袋傻笑道:“大少爷你又被退婚了,陆家那小姐有什么好的?跟个搓衣板似得,根本就配不上大少爷你嘛!”
听着自家书童没大没小不分尊卑的议论着未来越王妃的身段,我们的世子殿下不以为意道:“大了夏天容易悟出痱子,不信你去哪红贻阁问问。”
“真的?”似乎不敢相信一般,扭头瞅向那绣楼门口的‘又大又白’看了半晌,似要找出世子殿下口中所说的“痱子”一般,直到苏千言从他手中接过缰绳,却也不上马,只是一脸贼笑的独自牵着马走出了老远,小书童苏六这才回过味来,迈步追着苏千言的后面直喊。
“大少爷!等等小六子,我再也不看痱子了,我吃包子!”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这黄泉镇镇子的主街道旁,有一挂着白布小旗的铺子,旗上歪歪扭扭写着一‘铁’字,只听得不时叮叮当当的铁锤敲击之声从铺内传出,却是一间以打铁为营生的铁匠铺子。
铺内炭炉烧的火红,以至于如今是那早已过了立秋的凉爽时节,可这屋内却依然犹如那夏至三伏一般,热的令人好不难受。
却见一白发老头坐于门边,躺在一躺椅之上,手里宝贝似得捧着一壶自家酿的杏花酒,半眯着眼哼着不知是哪里听来的小曲,哼上两句便美美地喝上一口壶中杏花酒,满脸的怡然自得。
火炉边铁毡旁,一****着上身的年轻小伙却一锤一锤地敲打着一烧的通红的铁条,锤落间火星四溅,飞溅到那青年身上,却被那如铁似钢般的身躯吸收了一般,神奇异常。
看那青年一身健硕肌肉,条条块块如那百炼精钢一般,随着手中铁锤起落,那一身肌肉也随之鼓胀收缩,让人觉得这青年的身躯似其手中铁条一般历经千锤百炼。
老人浑浊的双眼看了一眼铁毡旁不停敲打的青年,再次灌了一口酒,笑道:
“自从你十年前听说书的讲那快意恩仇纵剑跃马的侠士,你便对我说你想做那剑客,如那故事中的侠士般仗剑而行锄强扶弱,我记得那年你才六岁。”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青年看着手中那烧的通红的铁条道:“师父你却说要成为剑客得先有一柄剑,自己的剑。”
老人再喝了一口壶中酒,抬眼看向青年那刚毅俊朗的面庞,似回忆般的道:“不错!自己的剑,不是那花钱请人所铸之剑,也不是从他人手中所夺之剑,而是一柄完完全全由自己一锤一锤打出的剑,一柄融汇了自身全部心神之剑,只有这样的剑才能算得上是自己的剑。”
突然间,老人那浑浊的双眼中如火般的光华一闪而逝,他从躺椅上坐起,随手丢开了手中已被他喝光了的酒壶,背着手来到了热气四溢的火炉旁,老人刚走到炉边,就只见那炉中火焰似浇上了上好的火油一般,烧的更是旺上了三分。
见到火势飞涨,青年暗叫一声来得好,立马将手中铁锤加快了几分,疯狂地捶打起躺在铁毡上的通红铁条。
暗暗地点了点头,老人继续道:“你小子从小便性子跳脱,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那时才三岁左右,丁点大的小娃娃却不知道从哪偷了只鸡躲在我这火炉子旁烤鸡吃,你那时还没这火炉子高,你便找了个凳子站在上面还踮起了脚,神情认真之极,连我回来了都没发现。”
青年也笑了,不过没有停下手中铁锤的挥舞,一边打着铁一边道:“这事我也记得,那时候我实在是太饿了,才偷偷抓了只鸡,抓鸡的时候还被那鸡在手上抓了几道口子,那是我第一次吃鸡肉,虽然我不会烤,连毛都没拔,烤出来的鸡肉又糊又臭,不过那时却觉得这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了。”
老人也叹息了声:“从那以后,你小娃娃便赖在我这不肯走了,还说什么你这辈子就卖给我了,想想都可笑啊!一个才三岁大的小娃娃,居然信誓旦旦的说把这一辈子卖给我,呵呵,当时我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答应了你这小娃娃的要求,从那时起,我这就多了张吃饭的嘴呀!”
老人不知从哪掏出了个酒壶,仰头灌了两口杏花酒。
“你六岁的时候,对我说你想成为一名剑客,我却让你先铸剑,还收了你做徒弟,教你这焚天决,教你打铁,教你铸剑,却独独不教你剑法,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等那青年回答,老人又道:“我给你起名百炼,便是希望你似这炉中剑一般,虽历经千锤百炼却能不折不挠炼出锋芒,炼出骨气,只有如此才能配得上这十年方铸成之剑,才能配得上剑客这称号!”
“当!”
随着老人最后一句话说完,名为百炼的青年手中铁锤也挥舞出了最后一下,只听得那赤红铁条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低鸣,炉中熊熊火焰像是归巢的燕雀般纷纷涌向了青年手中那还不能算的上是‘剑’的铁条,未兴起任何波澜,这些火焰就像江河归海一般融入了‘剑’身,只是数个呼吸的功夫,炉中原本烧的极旺的火焰便被吸收的一干二净,只留下了空空如也的火炉子,竟是连半分温度也没有。
而青年手中的‘铁条’却以化作了一柄长约三尺宽不过一寸的赤红长剑,丝丝热力从长剑上冒出,竟将四周的空气烧的扭曲了起来,热力逼人。
老人见到这红彤彤还冒着恐怖热力的长剑,浑浊的双眼中射出了一股狂热的气息,完全不复方才的沉稳与淡然,他颤抖着声音急忙催促道:“快……快用你的血淬火,快!时辰过了的话这剑就废了!”
青年也不敢怠慢,收起了脸上的兴奋,神色肃穆的将剑横在胸前,左手抬起狠狠地朝着自己胸口就是一掌。
沉重的掌力配合着体内暗运的真元,一口鲜血夹带着青年几乎九成九的修为从口中喷出,洒在了红彤彤的剑身之上。
“兹……”
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剑身之上也冒起了一阵白烟,青年那有些黝黑的脸上也泛起了一阵不正常的苍白,刚刚那一掌所使的力道实在太大,确是伤及了内府,恐怕是得好好调息半月才能痊愈。
青年却没管这些,他只是死死的看着手中长剑,这柄他花费十年功夫才铸成的剑,这柄他自己的剑。
只见白色烟雾散尽,青年手中之剑也露出了本来面貌,剑长三尺宽一寸,剑锋之上一条流畅而优美的钢纹遍布剑身两端,可除此之外却并无其它奇特之处,完全不似那传闻之中的神兵利器那般光华流动,异彩连连,寒光四溢,锋芒刺目,只是如同那最是寻常不过的铁剑一样,没有半分奇特之处。
见到这造型普通至极的长剑,老人呆立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叹道:“确也本该如此,凡间火煅凡间铁成平凡剑,老头我早该猜到,纵是花费十年光景,却也难成只是凡品,奈何啊!奈何!”
说着,身上那逼人的气势也消泯无形,再度回归平常老人模样,背着手坐到了躺椅上不说话了。
青年却也不理会老人将自己耗费十年岁月所著之剑评作凡品,只是将剑横于胸前,细细观察起自己的生平以来的第一把剑,自己的剑。
“既然师父将你评为平凡剑,那么你就叫平凡吧。”
第二日清晨,黄泉镇外的一座小山包上,铁匠铺内那老人副手而立眺望远处,看着一青年腰挎宝剑渐行渐远,直到背影渐渐消失在那朝阳之下。
喝了一口壶中酒,老人叹了一口气:“平凡剑,斩尽天下不平事,杀尽世间不凡人,好大的气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