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然喜欢我,而我喜欢黄昏下的宁静。
就这样静坐在家乡的青草坡上,静静地看夕阳缓缓坠落云霞。这灵魂的享受,如清风拂面,似甘泉灌顶,带着点点清凉,点点甘醇。不知不觉中,这般享受竟深驻在了骨髓里,仿佛轻轻一拨弄,便有万种情愫流露,此间又多了一份快乐。
但我从不喜欢云霞蒸蔚,觉得太光辉,太充满朝气。我更喜欢半明半昏的傍晚,夕阳只露出一小块,那遮天的褐色云朵是我的钟爱,不仅见证着我与李欣然的回忆,还因为那云朵有让我宁静的感觉,那云朵,让我心灵的忧伤与痕迹暂时消失,那昏暗,让我痴迷于昨日的风景。
宁静,博大。
她看见半边天的宁静了吗?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我的双肩微微有些酸楚,习惯性地耸了耸肩,倾刻之间就有了难以言说的惬意,在我心里,更在这半边天里。我望向远方,我想,那里有我的憧憬——那是我想要的宁静——黄昏中,我骑车载她。
闭上双眸,张开双臂,感受着徐徐的风吹过腋下,在这夏天里,真没什么可以比得上这般清凉了!像诗人的转身,看了诗情画意;像歌者的沉吟,听了痴迷;又像采青草的小女孩,有最古朴的纯净,看了心静,听她的笑声,有喜悦在跳跃,在这跳跃里,我深深感觉到天地的博大被黄昏下的宁静裹被。这宁静,更博大!
在农村待了十五年多吧,这次毕业回来,看山看水,青葱澈然,有刹那的失神,恍如隔世。也许是在大城市待了四年,许久在那灯红酒绿里彷徨,在那繁纷绪扰中跑动,充满了尘世的气息。
这一刹那,我感觉到了生活而不是生存。迷蒙的夕晖,从九天之上投下,再没有城市里那样刺眼,却多了温柔,像是娴淑的李欣然,让我有永恒的温馨。在那夕晖里,我仿佛看见了儿时的缤彩纷至沓来,蓝蓝绿绿,红黄青紫,好不喜欢!记忆,顺着阳光延伸到了另一个尽头,无限,又无限,达到一个又一个驿站,那些曾经流连过的驿站。阳光下,一个男孩骑着他心爱的红色单车,在微风中越过一个又一个山坡,青草地上仿佛至今还有他轧过的痕纹。这痕纹,一步一步,走到了我的脚下,缠住了我。我俯下身子,拣起一块石子,投向一树林,惊起一阵蝉鸣。
其实,这里的蝉鸣真的让我心安。我不用担心写字的时候被吵到,我不用担心公路上的鸣笛尖叫,甚至我再也不用担心心中的烦躁。几时早起,几时上课,几时午睡,几时又追起曾经写的小说,几时又要让这心不再在黑夜里跳动个不停,这些,都成了我的不安。诗人曾说,不安是一切艺术的来源。但我并不向往,并不渴望,我喜欢安,喜欢宁,喜欢静。
只有一颗安了的心,才能体会这宁静的万番感动吧?
李欣然喜欢旧,我也喜欢旧。
旧,带着暗暗的色调,淡淡的雅逸,神秘的安宁,却猝不及防的波澜四起与脸红心跳。比如,一个人在光线斑驳的屋里观看黑白的旧照片,蓦地想起什么令你感触的零散小事。
也是大事。旧里,有光阴,有柔软,有无法复制的惆怅,泛着无法掩饰的光泽。喜欢旧,半遮半掩,欲语还休,如花苞吐蕊,如饮清茶,淡然而落寂。旧,有着醉人的芳芬,看了惊心,如隔水的云箫悠音,分外缠绵。夜阑人尽,挑落灯花,遥想旧里,夜不能寐;不张扬、不表达,低调、温暖,可是,这样的夜,最明白我,这样的夜,最有旧的惆怅,最让我有欢喜的感觉。
喜欢翻看旧书,掠来掠去。里面有着一个旧名字的拼音缩写。十五六岁,我暗恋一个人,把她名字的拼音缩写写遍了所有的书,处处是那两个日渐精深的字母;如今,再看一次,那两个字母泛着旧黄,像尚未出世的黄茧,一点点地吐丝,这样的缠了。把她当作心里最里面的那个人,不轻易提起;别人提及她的名字,这厢已然崩溃,手脚冰凉,一点儿也不轻松。可是,我喜欢这样的紧张,哪怕心跳到嗓子眼,哪怕是经脉尽断。
友人来信,旧意滂沱。粉色信笺,玫瑰馨香,淡蓝成书,情思行间:“万年台下问先路,水帘洞里寻音故。三月花开七月败,旧日周寒今何在?”是旧,也忆了,低头婉转的心思,只有时光知道,大片大片的光,凝聚成旧。一行诗,一阕词,几个旧人,游嬉于山水郁葱之间,该是怎样的俏?
李欣然喜欢古人的旧。李白的号,青莲居士,听着就动人,让人喜欢到了心底里。五月天七月雨,风雨雷电,从日丽风煦到阴云流转,从桃花万里到冰河万丈,喜欢了,是喜欢了!她说,喜欢只是一刹那的惊奇。而我却不赞同。闲暇时光里,手捧一本线装书,便觉得整个天地都变得明净,泛着微黄微黄的旧光泽——这种旧,难道不是用一辈子来喜欢的吗?
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王娇蕊是个旧人,为旧所困;夜里,思念旧人,指间凝聚的旧终敌不过翻来覆去;是旧吧,因为有了放纵。她不曾想她居然会这样想念一个人,嘴唇发干,语无伦次,手脚冰凉,动弹不得。我时常也有种翻来覆去的习惯,脑海里充斥着清晰的画面:那天放学大扫除,我拎着水桶,在走廊里,正朝她走去,一步,两步,三步……最终与这个旧人掠过。每每忆起这样的旧,我都会闭目沉思,妄想将它沉淀。可是,那逼仄的旧,就那么险险地杀了过来,刹那就天昏地暗,神智不清。
柔柔的清发,绿绿的衣衫,纯白的皮肤。
仿佛是绿荫下的一弯清泉!
我认真地捧着日记,有一页里夹着一张四寸的旧照片,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
我的手颤抖个不停,含着泪我一读再读,突然,一滴温热的液体从眼角凝聚、滑落,像一道闪电似的让人猝不及防……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吗?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吗?我的眼中噙满泪光,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眼中一定也噙满泪光,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我的灵魂的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肯定是许多年后的事了。
那些期待的欢乐的令人向往的日子,还是没有出现。
那些不曾期待的令人有些淡淡忧伤的日子,我不指望你们马上离去,我只是企盼:那些未曾谋面的好日子快点到来,带着可以擦干泪水的湿纸巾,还有可以治疗悲悯的灵丹妙药。
新花开了,无论怎么停留,也总是会旧的;旧,不等人,孤独来、孤独去——一骑红尘谁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