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殿祭天的钟声依旧回响。祭天之钟,传承千年,悠远磅礴的钟声仿佛穿越了时间与空间,在这云天之巅上鸣彻。冷萧言坐在奢华的金座上,看着司礼殿的广场上或坐或立的众人,轻扣王座。魔道列左,正道列右,泾渭分明,秩序井然。而他,就好像这片天空下唯一的神抵,凌凌于魔天之上,拥有着只属于他的威严,将空冥峰踩在脚下,甚至,将世间万物踩在脚下。他如剑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而过,最终停留右首的一位老者身上,道:“洛天华洛老前辈未来吗?”
那老者虽已近古稀之年,却仍旧是精神矍铄,鹰眼怒眉,含威而露。只听他朗声答道:“宫主大喜,本应来贺,奈何师兄今日正闭死关参悟惊仙诀,至今已有三月,实不能至。得罪之处,还望冷宫主海涵!”
魔天宫主笑了笑,并未回答,目光向老者身后移去。那里站立着太华宗数十弟子,白衣负剑,清秀俊朗,站立的位置很是巧妙,竟隐隐地将一个妙龄少女护在中间。那少女绿色裙裳,与师兄们嘻嘻谈笑,活像一只开心的百灵鸟。冷萧言眼神一冷,倏忽离座,下一瞬间已然走进太华弟子的护卫圈,气势如剑,将一众弟子迫退一步,左手稳稳卡在少女的脖子上。猝不及防之下,竟是连在做的名门耆老也没有反应过来!众弟子大怒,正欲拔剑以命相搏,他却放下少女,身影如风,又坐回到金座。
太华弟子却是不管不顾,长剑入手,剑尖遥遥指向魔天宫主,在座的其他正道宗派也是按紧剑柄,怒目而视。只听一声怒喝:“巍巍正道,自有风仪!处变不惊,欺我不愠,心神自在,平静如水。平时教导你们的都忘了吗?我们为客,岂能在主人面前丢了自家风仪?还不收回刀剑,要胡闹到几时!”却是先前那位老者。
弟子们怒气不消。但老者素来威严,也只得遵从,齐齐向少女靠近,却是将少女护得更紧。老者起身,向魔天宫主问道:“敢问灵鸢丫头有何过错之处,烦请宫主明指,我自会代师兄管教,而不敢劳烦宫主,让宫主在天下英雄面前落得个以长欺幼的名声!”他这话明是向冷萧言纠错指正,暗里却是讽其以大欺小,不卑不亢,众人不由暗暗点头。
冷萧言却是不以为意。他淡淡回答:“第一次见面我与这丫头也算投缘,故此送了一条项链给她做见面礼,让厉前辈误会实是我错。”
众人齐齐向灵鸢看去,果然她的颈间多了一条挂坠,通体湛蓝如海,内中星屑如尘。众人中不乏见多识广者,吃惊叫道:“星辰之海!”灵鸢仔细打量着颈间所谓的“星辰之海”,它海蓝的颜色宛如神秘的蓝色星空,而那些点缀在坠中的无数白色小点恰似星辰,在湛蓝的星幕中闪耀,组成一幅幅星图,散发着无穷的魅力,而且角度不同,所看见的星图也大不相同,好似星辰旋转变幻。灵鸢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星辰之海”,但仍旧对魔天宫主怒气难消,对它又恨又爱,她权衡半响,忽然解下项链,气呼呼地道:“我才不稀罕呢!你是坏人,我不要坏人的东西!”说罢就要向地上扔去。
魔天宫主呵呵一笑,反问道:“若我不是坏人,在这个染满血色的江湖,又怎么能活到现在呢?”
灵鸢一呆,手停留在半空,似乎未料到他竟承认自己是坏人,她正欲反驳,忽见那厉姓老者面色一沉,对灵鸢严厉道:“丫头,别闹了!”然后向冷萧言拱拱手,道:“丫头年少不懂事,老朽代丫头谢过宫主!”
灵鸢最怕这位厉爷爷,她缩了缩手,委委屈屈地退回到师兄弟中间,却是研究“星辰之海”去了,终是正值韶华的少女,对美丽的东西毫无抵抗力,不多时,又听到了银铃般的笑声。
冷萧言颔首,“没事,我倒是喜欢这丫头的性子。”说罢轻阖上眼睛,云开云聚,沧海浮沉,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所求,只不过是在黑暗中的片刻安宁。
钟声拖着长长的尾音落下,一女子着一身繁复的红色婚服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而入。冷萧言的面色忽变得温柔起来,如果说前一刻他是睥睨天下的霸主,而此刻不过是静静看着佳人的痴情男子。女子愈走愈近,殷红的面纱掩住细腻的鼻尖与唇瓣,一移一动,已是绝代风华。魔天宫主忽撇过头看着金座旁的玉座,那是由一块完整的和田玉精雕而成,温润的荷叶铺满玉座,荷叶中莲瓣舒展,一朵朵洁白的莲花在玉石中绽放。这是他亲手雕磨的玉座,已尘封十数年,而如今,坐上玉座的人,会是眼前的这个女子么?
他不由地有些恍惚。迎娶名动天下的镜月姑娘到底是他的本意还是与江南王的一笔交易,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给她一场无比盛大的婚礼是为了圆埋藏在心中的那个梦还是向江南王传递结盟的信息,甚至连他自己都有些迷惘。亦或者一切都那么简单,她的出现不过是勾起了他内心深处封存的回忆,那段属于他韶华岁月的爱情,卑微的爱情,一如当时他卑微的地位。因为她,他堕落到修罗魔道,在血与火的的乐章里找寻属于杀戮的音符,在刀光剑影里挥舞起死神的镰刀。征伐,不断的征伐!只有在流淌的血海中才能不去想她,只有在不断的破坏与毁灭中才能暂时将她的音容笑貌忘却!而当硝烟散去,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他只能躲在大殿深处最黑暗的角落里默默哭泣。他期待她的救赎,他期待会有一天她会来到这黑暗的角落,对他微笑,向他伸出手,带来只属于他的救赎。而她,始终没有来。无尽的爱在无尽的寂寞挣扎的时空中化成无尽的恨,他终于沉沦成亲手毁灭她的罪人,徒留下满心的痛苦与悲伤,再不能见到伊人容颜!欲望。仿佛这是最好的药剂,他一次次纵容自己的欲望,甚至寻找新的欲望,用漫天的血光,用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富可敌国的财富,填补心中的空白。而这欲望的魔海是如此可怕,一旦深陷便难以自拔。他踏着无数的尸体,在众人的慑服与惧怕中成为江湖的霸主。但,心堕落至如此,心沉沦至如此,他想要的,又岂是小小的江湖一霸?
天下。他想要的是整个天下。唯有争夺天下的权谋才能压制对她愈来愈强的思念。江南王不过是手中的一枚棋子,眼前的这个女子,他将迎娶的新娘,也会成为他的棋子么?
一方玉座,经年雕磨。三百六十五朵白莲,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每一朵都是他的心血所化,都是他的思念凝结。冷萧言安静地抚摸着腰间的佩剑,一如他每日必做的那般,指尖轻划过已不再如新的剑鞘,那么仔细,那么细致,仿佛要把这剑鞘的每一处都要铭刻在心里,即便这鞘上的花纹经过长年摩擦已渐渐失去光泽,只留下依稀的痕迹。
镜月姑娘走上阶梯,在魔天宫主面前站定,向王座上的未来夫君伸出手来,眼睛如清风流水,不含一丝纤尘。往事如浮光掠影般在冷萧言的脑中掠过,心中永恒存在的容颜仿佛与面前伫立的倩影有了重叠。冷萧言微微一笑,遽然起身,接过迎面的柔夷,婚袍随风而动,他好像听到腰间剑呐喊的心声!
只要剑还在,她就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