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似乎有无数的脸出现在展季眼前,乖巧讨喜的孩子,聪明矫健的少年,冷漠嘲弄的青年……每一张脸都是展雄,他曾经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弟弟。或许是早已习惯了为他付出,如今他做出了报恩的举动,竟然让展季在昏迷中也感到惊惶不安。
“你醒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清泠如山泉。似乎这个声音已经被他盼望了许久,展季心头一暖,睁开了眼睛。
“国君让我过来慰问一下季子。”士师府的后宅里,君夫人姜莼穿着正规的礼服,正襟危坐在展季的床边,面上的表情和她的声音一样庄重,“妾身虽然是女流之辈,却也听说只有毛色纯正血统高贵的白牛,才可以被选作太牢的牺牲,供奉给上天。因此国君将季子作为人牲祈雨,也是看重季子端正无暇的品德,并无丝毫怠慢之心。这一点,国君希望季子能够体谅。”
“展季明白,并不敢对国君有丝毫怨恚之心。”展季做势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姜莼止住了。她在宫人的簇拥下静静凝视着他病榻上的面容,用尽全力压抑着眼底泛上的泪光,轻轻地道,“这次天旱虽然损耗了国力,却由于季子和臧上卿的劝谏,没有丝毫损害到任何一个百姓。季子请安心养病,国君重新擢升你为士师的诏命很快就会到达。”
因为当众答应了盗跖不得不任命展季为士师,然后寻个借口又可以轻而易举地罢黜他,这就是鲁僖公和臧文仲的用心吧。展季心中通亮,却不得不按照礼仪以手加额,算是躺在病榻上叩谢国君的恩典。
“其实国君也听到过有人议论,说季子声名远播,既然在鲁国不得重用,为何不去其他国家效力。国君也很想知道季子的想法呢。”姜莼眨了眨眼睛,以她和展季之间的默契,自然让对方明白这个想劝说展季去往他国求官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展季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她的用心,声音低哑却清晰地回答:“以‘正直’二字作为为人处事的原则,在哪里会不被罢黜呢?如果要我学习阿谀逢迎,又何必离开父母之邦的鲁国?因此国君不用担心展季会逃到其他国家去求取功名。”
姜莼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她虽然惦记展季,但碍于规矩已不能再多逗留一刻。于是她整理衣衫,站起来准备回宫:“季子好生休息,别的事情不用担心。”
“君夫人,展季还有一事相求。”展季见姜莼要走,情急之下一把撑起身子,“我弟弟展雄现下的处境,还望君夫人告知。”
“你不用管他。”姜莼才答了一句,就瞥见展季的脸色一片惨白,连忙道,“就在不久前,他的同伙闯进大司寇的监狱,把他救走了。”说完这句话,她背对着身后侍女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裂
鲁僖公九年的夏末秋初,鲁国上至贵族官员的私下聚会,下至百姓街头巷尾的闲谈,无不议论着两件新闻:一是素有圣贤之誉的展季依靠弟弟盗跖的势力,重新被任命为鲁国执掌律法的士师,这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荒唐事;二是鲁僖公的新宠文姬生下了一个儿子,正室姜夫人和她的儿子公子显开始受到冷落,以后必定会上演争夺太子的好戏。
这些流言自然也传到了展季的耳中,他却一副听而不闻的模样,每天依旧在士师官署内办公至深夜。即使有人当面对他复任之事语带讥诮,他也只是笑笑并不反驳什么。
这年冬天,由展季重新修订的《鲁律》二十四卷被他呈献给了鲁僖公。由于这部新律法限制了主人对奴隶的特权,因此遭到了大部分贵族大臣的反对。就连鲁僖公本人也在强打精神看完这部律法后,丢给展季一句“事关重大,容后再议”的话,敷衍了事。
虽然早已料到这种结果,展季还是抑制不了内心的失望。走出宫门的时候,他看见君夫人的车辇停在白泥敷成的宫墙下,帘幕低垂,寂静无声,不由心头升起一股怅惘之意。宫中争斗之险并不亚于官场,他们两人各自在一方泥淖中浮沉,除却彼此慰藉的一点灵犀,竟然是什么倚靠都没有。
紧了紧身上的衣衫遮住寒风,展季登上了牛车准备回士师官署。一路走,一路就看见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衬得被牛车马匹碾得一片泥泞的道路越发幽黑。雪再下一会,就连牲口和行人的脚步都无法将它们抹去,白色的雪片就渐渐在道路上堆积,仿佛铺上了一层珍贵的盐粒。
“请问是季子么?”牛车忽然停了下来,展季听到一个声音,客气,却又似乎比雪花还要冰冷。他掀开车帘,看见站在牛车前的人赫然是同僚的大司寇,连忙下车来见礼。
“季子不必客气,下官此番是来求季子救命的。”大司寇的语气很奇怪,似乎并不是恳求,而是讥刺。
“展季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展季话未说完,大司寇已毫不客气地转身走开,“季子来看看就明白了。”
展季没再追问,只是跟着大司寇一路踩着积雪,步行到隔壁街上的司寇官署内。才一踏入官署大门,展季就明显感到这里的气氛竟然比雪地里还要冰冷,每个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极为复杂,似是恐惧又似是嫌憎。
大司寇一直领着展季走到天井中,方指着门廊下一扇覆盖着白布的门板道:“那里躺着的是司寇狱的狱卒臼槐,季子不妨看一看。”
展季不明就里,稳住脚步走到盛放尸体的门板前,伸手揭开了遮蔽的白布。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首先映入展季眼帘的是一张可怕的脸。那张脸原本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普通人模样,却被痛苦扭曲,被鲜血涂染,惊恐地张着被敲落了门牙的嘴,狰狞得如同巫师所戴的鬼面。而最让人惊怖的是他的胸腹,被人一刀划开,白花花的肠子流了出来,心肝处却是空空如也,空洞得让人想要呕吐。
“每一个被盗跖杀死的狱卒,几乎都是这个样子——这是第六个。”大司寇冷冷地解释着,“本来我也不想惊动季子大人,不过令弟的做法,似乎要把我司寇官署的人赶尽杀绝。甚至有些狱卒吓得辞了差事,举家逃离曲阜城,却依然被人杀死在半道上。”
“说是盗跖所为,有何证据?”展季压制着内心的惊怒,尽力平静地问。
“如果我说这些尸体旁边一律写着杀人者盗跖的字样,想必季子是不肯相信的吧。”大司寇冷笑道,“不过被挖了心肝的这些狱卒,都曾经看守过被关押在这里的盗跖,这是不是太巧合了些呢?何况,季子还可以辨认一下这究竟是不是盗跖的字迹。”说完,大司寇招了招手,立时有人抬了一块石板来放在展季脚边。
这是一块从街道上挖出来的铺路石板,边缘还沾满了泥土,可是石板上却清清楚楚地写着五个字:杀人者盗跖。字作血红,一看就是凶手用手指蘸着死者的血写下的,那指力是如此强劲,以至于坚硬的青石都被划出了凹槽,盛满了死者暗褐色的血迹。
“这是盗跖的字迹么?”大司寇盯着展季蓦然苍白的脸色,咄咄逼人地追问。
“是。”展季艰难地吐出这个字来,只觉脚下的地面一下子融化成了沼泽,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虽然用的是手指而非毛笔,但自小就看熟的字体欺骗不了他——这确实是展雄的字。
“连杀六人,剖尸挖肝。”大司寇在一旁盯着展季的一举一动,故意问道,“请教士师大人,这种罪行该判怎样的死法?”
“醢刑。”展季低低地吐出这种把人剁成肉酱的酷刑名称,颤抖着手指把白布重新盖回去,勉强朝大司寇拱手告辞,已顾不得围观众人森然的冷眼。
经历过少年时殉葬的遭遇,展季一向以为不论面对什么,自己都可以处变不惊了,可是方才看到的景象却彻底打垮了他的意志,让他眼前一片模糊,几乎连路也看不清楚。好容易转过了街角,他再也走不动一步,刚想扶着墙壁歇息一下,颤抖的手指却根本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蓦地跌坐在地上,将脸贴着冰冷的石墙,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鲁国的士师展季病倒了,而且病入膏肓,每一个医馆的大夫从他的房子里出来,都只是摇头而不发一言。
在曲阜城内以乞讨为名打探动静的骞叟急匆匆地出了城,把这个消息带给了泰山大寨里的头领盗跖。
“你拼了这把老骨头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么?”盗跖展雄踞坐在他的虎皮垫子上,用白眼仁望着站在下手的骞叟,“说不定这是他们为了捉拿我设下的圈套呢?我现在要是落在鲁国人手里,还不被他们抽筋剥皮?不去,我才不去冒这个险。”
“头领说什么就是什么,小老儿告退。”骞叟并不多说什么,唯唯诺诺地退出了大厅。
展雄挠了挠头,忽然觉得坐得极不舒服,扭过身换了个坐姿,却依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正心神不宁之际,偏偏那个老不死的骞叟在外面敲起他的破瓦盆唱起了歌: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求叹……”
这首歌的意思,展雄虽然读书不如展季多,却也是知道的。它的意思大概是棠棣花的花萼花蒂紧紧相连,就像兄弟一样。兄弟就算有一个死在荒野洼地里,另一个也会不辞辛苦去寻找。而当兄弟像鹡鸰鸟在平原上落难一样时,另一个就会焦急地去帮助他,任何一个朋友也比不上这份兄弟之情……蓦地明白了骞叟唱的这首歌的意思,展雄总算找到了他坐卧不宁的根源。于是他靸上鞋子走到外面去,冲犹自卖力敲瓦盆的骞叟骂道:“老杂毛你别敲了,我不是聋子,已经听见啦。好好好,我这就去曲阜看我哥哥,就算是陷阱我也认了……”
“头领,小老儿在曲阜城要了十几年的饭,知道季子确实是好人哪……”骞叟抹着眼泪说。
“他是好人,我就不是好人了?”展雄佯装不悦道。
“头领也是好人。”骞叟一时有些发愣,不知怎么表达才好,“你们兄弟都是好人,不过各自好得不同。头领救了小老儿的命,也救了好多奴隶的命,可是季子被称为‘淑问如皋陶’,夙夜为公,他朱笔下也不知救了多少蒙冤受屈之人哪……”
“得了得了,我不听你罗嗦。”展雄笑骂,“我这就去收拾些珍贵药材看哥哥去,他那么点俸禄都不知怎么过日子。”
展雄是个有决断的人,既然决定去给哥哥探病,连一刻也不肯耽误就上了路。从骞叟口中,他得知展季告病后就离开了士师官署,重新搬回他城外柳林旁的小茅屋里去。以最快的脚程,展雄骑马到达曲阜的时候已是傍晚。
其时正是隆冬,田野里一片冰封雪盖,白茫茫地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连苍白的夕阳也隐没在柳林后面。而那片茂密的柳树,则早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如同一个个僵死的尸体伫立在天地之间。
呸呸呸,怎么会想起了“僵硬的尸体”,这多不吉利啊。展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去除晦气,心里却着实有些担心起展季的情况。这个哥哥一向家无余财,光是看这间用树枝茅草勉强盖起来的房子,就知道他有多寒酸了。
心里也说不清楚是怎样的感觉,展雄只是忽然觉得当哥哥近在咫尺时,他又极力想要逃避与他碰面。放缓脚步,一直蹩到那间孤零零的茅屋门外,展雄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用上了踏雪无痕的功夫。
一阵狂风吹来,几乎要将这座茅屋连根拔起,甚至可以听得见抹在外墙的泥土断裂的声音。可是自始至终,屋里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没有一丝热气。展雄侧耳在门口听了半晌,分辨出里面只有一个人微弱的呼吸声,方才大着胆子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迎面而来的是一阵药味,火盆里木炭快要烧尽了,微弱的红光映照出屋子里的大体轮廓,却根本焐不暖这四壁透风的陋居。展雄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凭直觉断定床上躺着的正是哥哥展季,而周围也没有伏兵。
“哥哥……”他试探着唤了一句,却没有人回答。于是展雄掏出怀里的火石,转身过去点燃了书案上的油灯。
皱皱眉头对那盏油灯黄豆大小的光线表示不满,展雄举着灯走回床边,却猛地对上展季睁得大大的眼睛,不由哎呀一声:“哥哥,你吓死我了。”
“你才吓死我了。”展季淡淡地回答,似乎对展雄的到来既不惊喜,也不厌恶。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展雄似乎被哥哥冷淡的口气弄得有些泄气,便将肩上的褡裢放在桌子上,闷闷地道,“我给你带了些药材,你好好养病。”
展季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展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厚着脸皮走上来,自作主张地摸了摸展季的额头。不仅不烫,反倒冷得像块冰。于是展雄又捏了捏展季的被子,发现又薄又硬,而被子里面的身体还在微微地发着抖。
“哥哥,你很冷么?”展雄问,“木炭在哪里,我帮你再烧盆火。”
“不用了,你陪我说说话就好。”展季轻轻地呼了一口气,透过油灯微弱的光看着床前的弟弟。他的大部分身体隐没在黑暗中,但四分之三的脸还凸现在光线里,染着淡淡的黄晕。他的鼻子很直,嘴唇也很薄,下颏上留着他喜欢的短短的髭须,看上去就是一个英俊威武的男子汉。谁会相信,他做出了那样残害无辜的事情?
“哥哥,你有话就问吧。”展雄不喜欢这种被人观察的感觉,仿佛被一把刀不痛不痒地在头顶不断撩过,他宁肯对方痛痛快快地给他一刀。
“司寇官署里的狱卒,都是你杀的?”展季看着弟弟的眼睛,每一个字都费了极大的力气。
“果然是为了这个事情。”展雄蓦地冷笑起来,仿佛展季的这句话刺中了他的心,让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地发作起来,“不错,他们都是我亲手杀的,一共六个人,全都挖了心肝。哥哥,我既然在尸体旁都留了名号,你又何必明知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