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林简做清客的经验,这种场合是没有自己这种人的座位的。不过他还是很尽责地顿了顿脚步,并不想就此擅离:“邬师兄,让我先去打个招呼……”
“别出声!”邬澜有些焦躁地打断了林简的话,不容分说把他拉到一间不起眼的小厢房外。
预感到厢房里等待自己的是谁,林简虽然紧咬着牙关没有出声,手掌却死命拽住门框不肯进去“既不肯见我,何不索性跑到扶桑去?”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惊得林简手一松,被邬澜成功地拽进房里,闩上了门。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林简索性闭闭眼,不咸不淡地作了一个揖:“见过林老爷。”
虽然早已把这个不肖子赶出家门,林深听到这声疏远的“林老爷”还是一时气窒,半天才回过神冷笑道:“林公子如今本事大得很哪。”
林简下意识地一抖,不知道林深这句话是指庆姬之死还是如今之谋,不过无论哪一件,他都不可能和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人站在一条线上。于是林简只是懒懒一笑,用过场话敷衍了一句:“岂敢岂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林深的眼睛落在林简腰间所佩的剑鞘上,那是林简为了盛放古剑而专门配的,“你以为凭你们这群纨绔子弟、乌合之众,就可以对付泉州武卫军吗?”
这句话一出口,当真把林简吓得几乎跌坐在地上。他明知道林深有可能只是想讹自己一把,却控制不住后心发冷,口干舌燥,强撑着讥笑了一声:“这可奇了,小人与林老爷两不相干,说这些话却是什么意思?”
见他还是以往那副冥顽不灵的模样,林深气得一个耳刮子就扇了过去:“孽障!枉我费心要你脱出生天,你却偏要自蹈死地!”
难道去扶桑之事,竟是老爹安排的?林简被这一耳光打得委屈至极,没空细想这些,仗着屋内除了邬澜再无外人,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道:“就算无知村民也知道忠君爱国,林老爷好歹也受过朝廷恩典,难道真要觍颜去做卖国贼,受千秋万世的骂名吗?”
“看来你还真要去做忠臣哪。”林深原本儒雅的脸此刻竟有些狰狞,“自古忠臣必出于孝子,你做了那些勾当,哪里还有资格做忠臣?”
原来,他还是不相信自己和庆姬是清白的……林简狠狠地咬着牙不让眼泪滑落,心中忽然对与林深斗口疲惫万分,索性只冷笑道:“林老爷到底想知道什么?不如将我严刑逼供,看我会不会说。”
他这番话无异于激怒林深,偏偏林深并不上道,居然坐在椅子里闭起眼睛养神。邬澜在一旁看不过去,上前把林简拉起来,搬了个凳子给他坐。一时间,屋子里三个人都不再开口,静得连远处宴席上觥筹交错之声都清晰地传进耳中。
听着席间众人言笑晏晏,林简坐在封闭的房间里,越发地坐立不安。他几次想要起身出房,却都被邬澜摆手止住,甚至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出去,师父是为了你好。”
想起邬澜一向对自己不薄,林简只好按捺着性子坐下,心头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重。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嘶喊,虽然只是短促一声,却分明是许多人同时发出。这声音就像天边滚过的雷声,只一瞬间就降落在每个人都头顶,惊得林简一跳而起,下意识地就去拉门闩。
林深一直微阖的双目猛地睁了开来,与此同时,邬澜扑过去紧紧箍住了林简的胳膊。
酒坛跌碎、桌椅掀翻、兵刃砍斫在人体上的声音和着声嘶力竭的惨叫从远处传来,仿佛锥子般一下下地刺入林简的大脑。他疯狂地挣扎着,细瘦的四肢却敌不过邬澜有力的钳制,就连腰间的古剑,也被林深摘了去。
“这里是蒲寿庚的地盘,你出去就是死!”林深压低了声音呵斥。
“我也参与了义举,你放我出去!”林简绝望地朝着林深大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赵行原赵忱等人被乱兵砍倒在宴席间的惨象。可是蒲寿庚怎么会知道赵氏宗室策划的密谋,究竟是有人告了密,还是他打算用这些赵家人的头颅作为投降蒙古人的献礼?
“赵行原这些人只是首领,夏璟率领的武卫军此刻已经出发,分头搜捕赵家一应党羽。明天,蒲寿庚就会正式降元。”林深平静的几句话,打碎了林简所有的侥幸。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不赶着去沾点赵家人的血,好给你的新主子请赏?”双臂被邬澜牢牢抓在身后,林简放肆地嘲弄着林深,“蒲寿庚把你们都请了来,难道不是要你们一起承担杀害宗室的罪名?”
林深懒得再和林简耽搁时间,干脆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直接堵上了林简的嘴,转头冲邬澜点点头:“走。”
邬澜会意,押着林简跟在林深身后出了厢房,径直走向蒲园大门。
天已经黑了,蒲园的层层飞檐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耳听宴会之处传来的惨叫呻吟如同元宵节的爆竹四处炸开,林简虽然急得要烧起来,却苦于无法出声也无法挣脱。忽然,凌乱的脚步声响过,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踉跄跄地从月洞门里跑了过来,赫然正是赵行原!
“你……你出卖我们……”赵行原只记得林简莫名其妙的失踪,此刻伤重垂危,哪里还看得清林简被堵了嘴拧了胳膊的模样。他凭着本能朝林简林深等人扑去,却还没沾上他们的衣角就重重地摔在地上,只有脊背上露出的刀柄在微微颤抖。
眼看昔日尊贵无比的豫国公就这样毫无尊严地死在自己面前,林简忽然脑袋一偏,一头撞在邬澜的腮帮上,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如果脖子够长,也许他会选择撞向拦在他身前的林深。他恨那个用父亲的名义支配他生活的人,哪怕当初他冤枉自己毒打自己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恨过。
就算腮帮被林简撞得又酸又痛,邬澜却一声也没有吭,只是尽职尽责地拉着林简跟在林深身后。
“什么人?”严守在蒲园门口的武卫军士兵见有人出来,大声呵斥着横过兵刃。
林深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掏出一面令牌,众士兵验看后果然闪出一条通道,放他们三人过去。
林简不知道林深究竟要带他去哪里,要做什么,但此刻他万念俱灰,连挣扎都放弃了。没多久,林深和邬澜就把林简挟持到了海边一个僻静的小港口,林深一把掏出塞在林简嘴里的手帕,邬澜也疲累地放开了手。
“船呢?”林深扫视了一遍海滩,低声问邬澜。
“藏在那块礁石后面。”邬澜向着远处指了指,神情有些犹豫,“师父还是决定去广州?”
“嗯。”林深转头看向林简,神情又是痛恨又是怜惜,“泉州呆不得了,你要不要跟我走?”
“可惜你们走不了了。”没等林简开口,黑暗中已有人冷冷笑道。
南都旧赋乏灵材
空阔的海浪声中,那人的声音如同鬼魅一般阴恻,当即惊得林深等人都转过头去。却见不知何时他们身后出现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为首一人衣袖飘飘,满脸精明,竟是林简以前打过交道的蒲寿庚门下采办金泳。
“林大人。”金泳朝林深拱了拱手,嘴角挂着一丝讥诮,“今夜是蒲公办大事的日子,林大人就这样不辞而别,实在对不起蒲公以往和林大人的交情啊。”
林深此刻知道自己煞费苦心的逃亡计划已彻底失败,索性轻描淡写地道:“确实是对不住蒲大人。不过我不会给鞑子造船。”
“‘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行船之人四海为家,于种族乡土看得最淡。林大人既是天下造船第一人,又何必拘泥于此?”金泳微微一笑,“更何况,就算去了广州,甚至是孤悬海外的崖州,以蒙古横扫天下之势,林大人迟早还是要面临今日泉州的抉择,哪里是逃避得了的呢?”
“林某虽然只是低贱匠人,却也恪守祖宗传下的家训——林家人造船只为沟通华夏异域,互通有无,却不会为虎作伥,侵略别国,更何况承载凶徒屠杀自己的同胞?”林深说到这里,就连一旁的林简也忍不住热血沸腾,响亮应了声:“正是!”
金泳不以为然地扫了一眼林简,仍旧对着林深缓缓开口:“林大人看来是早打了这个主意了,怪不得当日会寻个借口把令郎赶走。”突然,他语气一扬词锋一转,“当日林大人唯恐蒲公挟持令郎逼你就范,如今却不怕了么?”
原来老爹如果不是佯装应允了他们,他们就会以自己为人质!林简蓦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给父亲带来的威胁,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角瞟向一旁波涛汹涌的大海,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一旦自己真成了父亲的累赘,干脆跳到海里去陪庆姬。
然而林深却冷冷地哼了一声:“一个辱没门楣的孽障,既然他自己放弃去扶桑,便是天意如此。为了一个孽障而违背祖宗家训,林某于忠于孝,都不屑为此。”说着他向着金泳和那一众士兵踏出一步,傲然道,“你要是觉得对蒲大人不好交待,那林某束手就擒便是。”
金泳知道蒲寿庚甚是看重林深,见他肯跟自己回去,自然是求之不得。当下也不愿多生枝节,朝着林深一拱手:“既然如此,林大人请。”他眼珠一转,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令郎也是一路。”
林简被老爹的话说得心头委屈,却下意识地紧紧跟在林深身后,唯恐他有什么不测。不料林深走进士兵的包围圈中却蓦地停住脚步,指着邬澜随口道:“他只是个家仆,我的事跟他没有相干,放他走吧。”
金泳原本一直没有注意邬澜,此刻才眯缝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他一把。见这魁梧汉子一副老实巴交的粗苯模样,金泳自觉不必为了个下人惹出是非,当下不耐烦地朝邬澜喝了声:“快滚!”
“大胆!”一声响亮的喝斥打断了金泳,从林深隐藏逃船的巨大礁石后走出四五个顶盔贯甲的武士来,为首一人用口音奇特的南宋官话叫道:“千户在此,不得无礼!”
是蒙古人!从那些武士的装束,林简立时想起了在枫宁驿附近遥望过的蒙古骑兵,当即唬出一身冷汗——泉州不是还没有公开降元么,难道蒙古人从海上绕过来了?他惊吓之下贴得林深更近了些,不料竟发现老爹似乎比他还怕得厉害,整个身子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金泳倒是见机得快,赶紧走上几步朝那几个蒙古武士一拱手:“敢问哪位是前来与蒲大人接应的千户将军,小人这厢有礼。”
“我就是乌兰巴尔思。”一个浑厚的声音沉稳地开口,竟是一直被人忽视的邬澜!
“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金泳也大吃一惊,随即反应过来邬澜隐姓埋名投在林深门下的用意,赶紧陪笑着过来赔罪,“蒲大人一直在等着千户大人商议城防大事,千户大人请随我来……”
邬澜——蒙古军千户长乌兰巴尔思点了点头。在蒙古武士的簇拥下,方才还一副粗鄙下人模样的邬澜赫然有了勇武威严的将军气度,让人刮目相看。
似乎对恢复旧时身份有些不适应,乌兰巴尔思刻意避开林深父子的视线,只跟着金泳往泉州城内走。不料才走两步,林简已一把拦住了去路,定定地盯着乌兰巴尔思问:“邬师兄,你真的是蒙古人?”
“不错。”乌兰巴尔思见林简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而林深只是僵在一边不说话,内心颇有尴尬,只得和声劝慰道,“师弟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全力保护师父和你的安全。”
“你来我家,是为了偷学造船技艺吧。”林简虽然被叫做“痴公子”,但那“痴”是“痴迷”而非“痴呆”,本身原是极聪明的,电光火石间前缘后事都清晰起来,失声叫道,“庆姬的汗巾……是你塞在我床上的……你诬陷我……枉我把贴心话都告诉你……”
林简心情太过激荡,以至于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泪盈于睫,仓皇间一拳就朝乌兰巴尔思打去。乌兰巴尔思心中有愧,只是架住他的胳膊,喝退了想要擒拿林简的下属,匆匆道:“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我有使命在身,若不断绝师父的念想,他就不会把林家造船秘技教给我……”
他话未说完,只听哇地一声,竟是林深一口血直喷了出来,身子软软地就往下倒。这个变故把林简吓得魂飞魄散,奋力挣扎间乌兰巴尔思松了手,林简才得合身扑过去抱住林深,拼命喊爹。
林深略一清醒便推开了林简,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朝着乌兰巴尔思笑了笑:“千户大人潜心钻研造船之术,又煞费苦心离间我们父子,连我家祖传的捻料配方也到了手,总算对你的主子有了交待。如今我们父子对你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只求你给一个痛快。”
“我虽是蒙古人,却也明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师父此言折杀徒儿了。”乌兰巴尔思说到动情之处,竟不顾属下在侧,在林深面前跪了下去,“之前种种,徒儿也是迫不得已,还望师父不计前嫌,保重身体!”
“如果你不是蒙古人,倒真是个好徒儿……”林深轻笑一声,身子蓦地重重靠向林简,闭上眼睛再不开口。
南宋景炎元年,即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三年九月,泉州市舶司提举蒲寿庚率领武卫左翼军统领夏璟、党羽金泳等人尽杀南宋宗室三千余人,向蒙古军队开城投降。赵行原、赵忱、赵二全等主仆全数死难。
对于蒙古军队“凡攻城不降,矢石一发即屠之”的战略,蒲寿庚此举无异于保全了泉州这座天下名港,却也对南宋残存的******造成致命一击。为了追歼宋端宗张世杰等人盘踞在南海的势力,元军征调了几乎所有的泉州船只,并命新封的昭勇大将军、闽广都督兵马招讨使蒲寿庚一年内再行督造两千艘战船,以供调用。
蒲寿庚名义上掌管这两千艘战船的建造事宜,但他同时还掌管市舶司,公务繁忙,真正负责此事的乃是乌兰巴尔思和夏璟。“乌兰巴尔思”在蒙语中是“红虎”之意,他既是蒙古人又师从林深,虽然官职比不上夏璟,气势上却自然而然压了夏璟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