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万丈阳光照耀头顶,林简的眼睛一下子闪闪发光——忠肝义胆外加一双慧眼,国公爷说的人可不就是自己嘛!霎时之间,林简只觉肚子里的忠肝义胆呼呼地冒出热气,冲得他腾地迈上一步,拍着胸膛大声道:“林某不才,愿为国公爷走这一遭!”
“林公子如此豪气,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赵行原也激动得站了起来,眼中竟闪出一点泪光,“只是如今泉州城以北已是人间炼狱,公子若去只怕磨难重重,还望三思。”
赵行原说得越慎重,林简反倒越激昂:“在下虽无功名,却也读过几天书,知道我辈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在下虽然无用,做不到圣人之言,但若能取回一幅顾恺之的真迹,也算是为往圣继绝学,虽死无憾了!”
“那好,老夫这就静候公子佳音。”赵行原纡尊降贵地拍了拍林简的肩头,像个慈祥的长辈一样勉励道,“林公子归来之日,老夫马上替你去蒲府做媒,亲自主持你和庆姬的婚事!”
掌握了这痴公子的软肋,赵行原不费吹灰之力就说动林简出城寻宝。当下林简回家简单收拾了行囊,又给父亲林深写了一封书信压在桌上,满怀豪情地出了泉州城。
和他同行的只有先前给赵行原报信的忠仆赵义。那赵义五十来岁年纪,虽然身板依旧结实得很,口头禅却是“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此番他跑到泉州与家人诀别,义无反顾掉头给林简带路就是为了给主人收尸入土,这份义气让林简也尊敬地称呼一声“义大爷”。实际上赵行原怕这两人中饱私囊,还想派赵二全等自家的仆人一路,哪知只提了个话头就把赵二全等人吓得哭爹喊娘,打死也不肯跑到鞑子马蹄下送死,赵行原只好作罢。
林简直到出了泉州城,才知道不过半年的工夫,一向和平的福建路竟已风云变色。原来自景炎元年年初元军大举南下,从闽北一路对南宋朝廷紧追不放,虽然此刻元军主力仍被阻在仙游、兴化一带,福建路中南部已是一片乱世景象:田地荒芜,十室九空,小股盗匪不时杀人抢劫,而且越往北走,乱象越重。
如此危险境地,若是旁人早吓得躲回固若金汤的泉州城去。偏偏林简是个一条路走到黑的痴子,赵义是个拼死报主的忠仆,两个人一根筋,居然硬着头皮逆着逃难人流骑马北上,目标牢牢咬定了仙游枫宁驿。
果然出来才过了一夜,两人的马匹连着包袱就被人抢了去,幸好赵义贴身藏了些银钱,两人才不至于饿死半道。赵义是过来人,对一路的艰苦早已习惯,却没想到林简一副孱弱的公子哥儿模样,对风餐露宿刀光剑影竟也淡定得很,哪怕他们混在难民群中趴在路边,耳听头顶蒙古骑兵的刀子砍得呼呼响,居然也没把林简吓回家去。
其实林简不是不觉得苦和怕,只是一想到抢救国宝的重任和迎娶庆姬的幸福,黄连水也都变成了冰镇酸梅汤。他这个人只要注意力集中在某处,其余感官就麻木迟钝了许多,因此叫他是痴子,倒真不是冤枉了他。
路上逃难之人扶老携幼,卖儿鬻女,就连没心没肺的林简也常常看得唏嘘不已。不过有一次路经一座大宅废墟的时候,林简却哭得毫没来由。赵义揣测那座被烧成白地的宅子是林简的亲戚家,林简却抹着眼泪说:“我记得前年来这里作客时,那主人家的几幅帖子虽是赝品,客厅里几把黑酸枝木椅子雕工却不错,如今想来也化成了一把灰,怎不让人肝肠寸断?”
彼时义大爷正为今晚找不到吃食而犯愁,见林简为几把破椅子就哭成这样,当即转过身狠狠地啐了一口,骂了声“老子背时,才会跟这痴子一路”。
不过这痴子倒也有他的好处。虽然四肢无力脚程太慢,但有饭吃饭,有糠吃糠,有野菜吃野菜,实在没得吃就饿着,倒也不给义大爷找麻烦。哪怕一双鞋底磨了两个窟窿,脚底满是血泡,要不是义大爷看不下去主动给他补鞋,这痴子也不会提一声。
饶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两个人还是撑着勉强完整的人形,一脚拖一脚地到达了枫宁驿。
那枫宁驿驿馆曾是小皇帝宋端宗和他的文武大臣驻跸之所,虽然此刻早已撤走,却留下了一地尸体,一片废墟。福建路夏季炎热,离得老远就可以闻见尸体腐臭之气,饶是他们一路上见到死人多了,也被熏得频频作呕。
赵义看林简吐了又吐,蹲在地上似乎再也站不起来,心中颇不耐烦:“反正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说完甩下林简就走进了烧塌半边的驿馆里。
他一心要安葬主人,径直走到延庆侯那日下榻的院落里,憋着一口气查看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待到见正主儿侯爷死时还趴在他那堆宝贝箱子前,赵义一边哭一边跪在地上磕了头,这才小心翼翼地想要上前把侯爷尸体搬到挖好的土坑里去。
谁知他还未来得及动手,已有人嗖地一声窜了过去,一脚把侯爷的尸体踢开,咋咋呼呼地怒道:“这人要死也不选个地方,血居然把好好一幅苏东坡的手书给污了,真是气死我了!”
赵义一听林简说出这种混帐话,气得一拳头就把林简打了个大马趴。林简却一抹鼻血就爬起身来,恶狗扑食一般翻起那些烧了一半的箱子里残存的纸片,口中嘟嘟囔囔哀嚎不断:“啊,吴道子真迹……啊,《秋千图》……啊,王毂的题款,啊,明珠毁弃,真是痛煞我也!”
“在你心里,难道人命比不上这些破纸重要吗?”赵义忍了这痴子很久,此刻终于一把揪住林简,怒发冲冠,“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你的脑子是什么做的?”
林简的手里各抓着一卷残存的卷轴,目光呆滞地盯着赵义,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痴子!”赵义觉得此人完全不可理喻,一把将林简甩开,抱着主人的尸体痛哭道,“侯爷天潢贵胄却死于鞑子刀下,难道老天真要灭了大宋吗?”
这句话林简终于是听懂了。他垂头看了看手中被火焰燎去大半的卷轴,怔怔道:“我只知道若是这些东西都没了,华夏才真正要亡国灭种了。”
延庆侯的收藏足足装了十几个樟木镶铜皮的大箱子,遇袭时元军只是将金银玉器等掠走,然后在驿馆里放了一把火。幸而火势最盛时天降大雨,才保下些未烧光的箱子来,然而水火交加血肉模糊,残存下来的字画损毁也相当严重。
饶是如此,林简还是从废墟里小心地清理出二十多卷册的字画并善本典籍来,只可惜赵行原提过的那些顾恺之真迹,却已然灰飞烟灭。待到赵义埋完了主人一家,催促着林简返程,林简才恋恋不舍地用个大麻袋将收罗出的字画典籍装了,鼓鼓囊囊扛在背上,腋下还夹着两卷画轴。
哪知赵义一见林简那蚂蚁搬家的架势,立马将大麻袋给拽下地来:“我说林公子,你是怕我们没被强盗和鞑子惦记么?背着这么大口袋上路,人家不抢我们抢谁?拜托你少拿点,其余的留给我家侯爷陪葬行不?”
“若埋于土下,和焚于兵火又有什么区别?”林简倔脾气发作,一把将口袋又背到肩上,“您老要是怕事,大不了我自己走,鞑子强盗要抢,我和他们拼命就是!”
后面一句话顶得义大爷直跺脚,恨恨骂道:“就算你拿命换了这些东西,它们也不是你的,我可是得了豫国公的吩咐要看着你!”
“看着我做什么,我反正是要把它们交给国公爷的。”林简奇怪地瞪了赵义一眼,这份坦荡荡的表情倒让赵义心头一动——原来这个痴子倒真是没有半分私心,对他而言,只要这些书画能留存下来,全数被赵行原占据也未为不可。
赵义想到这里,倒也不再和林简争执。两个人商量了一下,把装裱用的挂轴都撕掉,又在路上找了辆破旧的推车,终于想出个回泉州的法子。
于是汹涌南下的难民人流中,多了这么辆平凡的车子:衣着弊旧满面尘土的老汉推着他要死不活的儿子,儿子脸上身上盖着块硬梆梆的竹席,两只鸟爪一样又细又脏还流着脓血的脚丫子露在外面,一看就是副得了疫病的倒霉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已经断了气。
这一回,别说是强盗,就是他们停下来歇脚的时候,周围的人也要离他们远点了。
赵义推着一人一车煞是辛苦,林简直挺挺地躺着还要保护那些宝贝也不轻松。等到他们再次回到泉州城下时,两个人看起来活脱脱就是只吊着一口气的难民了。
此时泉州城为防元军进攻,早已关闭城门不放人进出。幸亏赵义认得某个在城头巡逻的宋室宗亲,才由赵行原出面作保,将他两个放进城去。
眼看着林简变戏法一般将王摩诘的诗稿、苏东坡的家书、唐刻版的《金刚经》一样样从垃圾般的破竹席下面掏出,赵行原也顾不得那股又馊又臭的腌臜气味,宝贝般全捧在怀中,口中大喊一声:“贤侄你在天有灵,也当欣慰!”顿时泪如雨下。
一瘸一拐的林简嘿嘿笑了两声,然后也跟着大哭起来。
“此番林公子可立下了大功,烦请回家沐浴更衣,我明日就到蒲大人那里为你提亲!”赵行原没忘了给林简的承诺,连忙招呼赵二全安排轿子,送林简回家。
“多谢国公爷!”林简既立功又受奖,欢喜得手舞足蹈,一身污秽就钻进了赵行原的轿子里,熏得一旁的赵二全直皱眉头。好不容易把他扔在家门口,赵二全转头吩咐轿夫:“好好把轿子内外都洗了。哼,要是还在临安的时候,这顶轿子直接烧了了事!”
不过此刻林简哪里还有耳朵听他这些闲话,只兴奋得把家里大门拍得山响。以往他一心只琢磨着怎么逃出家门,如今吃够了苦头回来,还是觉得这扇门里才是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开门的人是邬澜。他皱着眉头打量了一阵面前这个骨瘦如柴的乞丐,憨厚的脸上蓦地绽开一口灿烂的白牙:“师父,师父,是师弟回来啦!”
话音未落,院子里已冲出一个人来,因为跑得太快,原本风雅无匹的五绺长髯都被风倒卷到脸上去。他抹一把脸上的胡子眉毛,看清楚林简瑟缩着讨好的笑容,没等他“爹”字喊出来,抡圆了巴掌就扇过去:“小畜生,我以为你已经死在外面了!”一面说,一面就流下泪来。
林简眼明手快躲开了林深的巴掌,一把拽住老爹的手腕嘻嘻笑道:“爹不是常说‘祸害遗千年’,儿子哪里那么容易死的……”话未说完,林简的眼睛隔着林深的肩膀望进院中,脸上的笑容猛然僵住了。
“师弟快来拜见小师娘。”邬澜赶紧在一旁解释,“你走了一个多月,还不知道师父的喜事呢。”
“喜事?”林简放开林深后退了一步,脸色顿时苍白如鬼。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市舶司的蒲大人送给我一房妾室。战事吃紧,一切都不讲究了。”林深恢复了一向的作派,端着架子指了指从内院走出来的绝色女子,“她叫庆姬,以后是你的庶母。”
不胜攀折怅年华
对于庆姬怎么突然变成了父亲的小妾,林简自然是一万个想不明白。他瞪了瞪眼睛,刚想质问缘由,庆姬却已款款地走上来,略朝他福了福,淡淡道:“见过少爷。”
林简一向把庆姬敬若神明,哪里敢受她的礼,膝下一软竟然噗通跪在地上,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
“行了,以后不用行这么大的礼。”林深背着手,方才对儿子失而复得流露的惊喜神情此刻已然平复,板着脸教训道,“快去洗澡换衣服,这样子真是丢我的脸。”
林简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庆姬站在林深背后,略垂着头一副温婉驯顺的神情,而老爹头发胡子都梳理得一丝不苟,一身宝蓝色锦袍正衬出中年男人成熟干练的风度。不得不说,风华正茂的老爹看上去还跟庆姬挺般配——至少,比自己这副枯干邋遢的泥猴模样强。
林简原本一门心思要娶庆姬为妻,然而此刻看她神态平静,似乎对林深并无不满,心下的不平怨愤竟然淡去许多。尚来不及被自己伟大无私的情感而感动,林简已经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似乎想要把最后一点痴心妄想都磕得粉碎。
毕竟在南宋大力提倡儒家理学的风气下,林简心目中君臣父子都是至高至大的纲常,天经地义,融进骨血,哪怕平时可以油嘴滑舌地开开玩笑,从根子上却是冒犯不得的。既然庆姬已经嫁给了父亲,从今日开始,他若是再多想庆姬一分,便是天大的罪过。
日后尽管林简这份罪过累积得比天高比海深,心里也不知多少次骂自己该千刀万剐,表面上他对庆姬这个庶母却是客客气气,平时躲着不见面,见了面就点头哈腰眼睛也不敢抬。而庆姬也没有一点多余的表示,就仿佛他们以前从不相识。
林简一直不敢询问父亲娶回庆姬的经过,但不久后却知道了原委,原来豫国公赵行原自知食言,无颜来见林简,只好委托了堂弟赵忱来给林简赔罪。
“林公子回来的第二天,国公爷就立马去拜会蒲大人。原本以国公爷的面子,蒲大人断无不允之理,不料说出名字才知道,那庆姬已在几日前被蒲大人送给令尊为妾了……”酒楼的僻静单间里,赵忱眼看着林简一声不吭只是喝酒,神情略有些尴尬,“国公爷自觉对不起公子,说愿将公子带回的延庆侯一应收藏全数相赠,还望林公子不要太过挂怀……”
“我不要!”林简当即粗声粗气地拒绝,随后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不是生气……我的意思是……那些东西放在国公爷那里还安全些……”
“林公子高风亮节,国公爷和在下都十分佩服。”赵忱说到这里,走到单间门口四下望了望,又重新关好门,俯身在林简耳边低声道,“林公子可曾想过,蒲寿庚为何要给令尊赠送姬妾,而且还是庆姬那样的绝色?”
“我爹说了,养我这种不孝之子权当他后继无人,所以要赶紧娶个姨娘再生儿子。”林简又灌了一杯酒,含含糊糊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