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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神殇·若即若离(3)

然而回答她的只是一片寂寞。

“告诉我,我就不再恨你。”她说出这句话,自己都为这语句中的自恃而感觉异样。她和他都知道,她怙恃的,不过是他若干年来持久得近乎卑微的守望而已。

“对不起……请不要再问我……”他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倒是那座泥土烧制的塑像,忽然毫无缘由地抖动起来,几乎倾倒在山地上。

宓妃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塑像,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点漆般的眼睛倏忽黯淡下去。

她果然不再追问,也假装不再发现河伯陈思的魂魄会附着在洛神塑像上静静地注视她,甚至不再借助琴声吐露自己的心绪。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形同陌路。百无聊赖之中,她选择了沉睡,有时候一睡就是三四年,这样很多东西就不必再面对。

这一天,当她依旧沉浸在睡梦中时,一阵巨大的震颤将她惊醒。她站起来俯瞰下方,便见到一向温驯的洛水翻起了滔天的巨浪,白色的浪头如同巨大的蘑菇从水底冒出,在半空中互相撞击散开,四散溅落的水珠让方圆百里的地方都如同下起了大雨。肆虐的洪水冲破了堤岸,淹没了河边肥沃的农田,也冲毁了临河而居的村民的家园。

这些水珠也在宓妃四周当头落下,却在碰到她的时候弯曲了方向,不曾沾染她分毫。信步在“雨”中走了一阵,宓妃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本已废弃的洛神殿又重新热闹起来:朽烂的木头被运走,疯长的野草被铲除,碎裂的石块被清理。上百个民夫搭起脚手架,漆红高大的木柱,雕琢精细的花纹,悬挂泥金的牌匾,“洛神殿”三个字熠熠生辉。一梦之间,一座崭新的恢弘的神殿重新竖立在原来的废墟上方,就连其中供奉的洛神河伯,也头戴朝天冠,身穿紫蟒袍,手持玉朝笏,足登踏云靴,赫赫然是一名大富大贵的天庭重臣,与原先的平民少年判若云泥。

洛神殿落成那一日,整个洛城的官员百姓,甚至附近所有村镇的居民,都带着他们的供奉络绎而至。神殿里跪不下,大片大片的人群就冒着天空不时散落的水珠,跪在殿外的原野里,朝着洛水的方向叩头祈祷。宓妃从天空里望下去,看见的是乌鸦鸦的人头。

“河伯爷爷,以前是我们怠慢了您,难怪您要惩罚我们。可是现在我们给您重建了神殿,重塑了金身,您就发发慈悲,给我们一条生路吧。”祈祷的声音传入宓妃耳中,也透过冥冥的力量传递到了洛水水底的神祗府邸。

正疑惑间,宓妃忽听洛神殿内传出一阵吹吹打打的喧闹声,四个身披红绸的轿夫抬着一顶鲜红色的软轿出了殿门。在他们身前,则是三个身穿黑袍的巫师敲打着手中的法器,当先从围观的人群中开辟出通道,直往洛水大堤上走去。

“河伯爷爷,我们知道您对我们献上的玉帛牛羊还不满意,所以我们遵循古制,给您送来了洛城最漂亮的少女。但愿她能带去洛城百姓的虔诚之心,伺候您心满意足。”一个巫师说到这里,拍了拍手,“河伯爷爷要娶亲了,把新娘子送出来吧。”

宓妃正被突如其来的“河伯娶亲”弄得有些糊涂,就见两个巫师徒弟走上去掀开轿帘,从里面扶出一位娇滴滴的女孩儿来。那女孩儿此刻已是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开,领头的巫师便吓唬道:“你要是再哭,让河伯爷爷看了不欢喜,小心你爹娘遭报应!”那女孩儿听了,果然吓得不敢再出声,只是不住地抽噎。

领头的巫师扬手把一卷竹席抛在洛水里,随即对两个徒弟点了点头。两个徒弟奋力把新娘打扮的女孩儿架到堤岸边,奋力一推,女孩儿就跌落在竹席上,霎时朝着布满漩涡的洛水水底沉去!

乍见女孩儿求救的手臂还在水面上舞动,转眼就消失了踪影,宓妃心头大怒,想也不想地冲进水中,奋力揽住女孩儿下沉的身体,将她推出了水面。女孩儿原本吓得几乎要丧失神智,此刻却发现自己安安稳稳地坐在水波上,身不由己地被波浪托上了岸。

“河伯爷爷,您是嫌弃她太丑,不肯收她么?”领头的巫师诚惶诚恐地对着忽然掀起大浪的洛水道,“那么我们再去寻找更漂亮的姑娘给您送来!”他话音未落,一个大浪从天而降,顷刻间把他和几个徒弟都卷进了滔天巨浪中。

宓妃心恨他们妖言惑众,荼毒人命,存心要他们多吃苦头。结果这几个巫师在浪头里挣扎多时,也不知喝下了多少河水,折腾得只剩下一口气,才被怒气渐消的宓妃抛回了岸上。

也不去管岸上的凡人们如何乱成一团,她分开水路,径直向洛水水底游去。可是洛水浩荡千里,她又该到哪里去寻找陈思的踪迹?更何况,她已经有上百年没有回到这幽暗阴沉的河底了吧。

自然而然地,她回到了自己第一次住过的那间殿堂。推开紫贝做成的房门,她看见那盏明珠灯还放在珊瑚床旁边,映照得鱼鳞装饰的墙壁一片灿然。房间里并没有陈思的踪影。

她走出屋子,茫然地四下张望,胸口因为尚未消释的怒气而起伏。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颠簸让她几乎跌倒,就像整个河床变成了一面巨大的皮鼓,被顶天立地的巨人大力敲响。河水叠加出诡谲的强大的暗流,就连从来平稳的河底细沙都被卷起,再纷纷乱乱地沉下。与此同时,她听到了岸上百姓们的惊呼。

她的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却又了无头绪。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她在飘摇的水草丛中发现了一条金红的飞鱼。

她朝那条飞鱼招了招手,飞鱼犹豫了一下,终于游到了她的身边。

“带我去陈思的住处。”她说。

飞鱼通人性地拍了拍半透明的朱鳍,当先游了出去,她便穿越水波跟上。行不多久,飞鱼忽然停了下来,在原地不停地打圈。她站住,却没有看见任何宫殿或者洞府。

飞鱼朝河底降下,落在一丛紫红色的江蓠上。她拨开江蓠漫长如帘幕的叶片,看到石壁后是一块略微平整的青石,上面还铺着水草编织的陈旧的被褥。

她愕然。难道那个人是一直住在这个地方么?

见那条飞鱼忽然不断围着自己游动,似乎有什么急切的心事却无法说出,她终于松手放开了帘幕般的江蓠:“我想见陈思。他在哪里?”

飞鱼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仿佛冥冥中有人为它指点了方向。她随着飞鱼在湍急的水流中行进,绕开突如其来的暗礁和鱼群,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水性已经如此完美。

透过浑浊的河水,她发现自己来到了陈思领她进过的岩洞外。尚未靠近岩洞,针刺般的寒意就阵阵袭来,让那条混进了同类鱼群中的飞鱼再不能前进分毫。可是飞鱼们都围绕在冰水周围不肯离去,迅速地拍动着它们菲薄的鳍尾,避免被冻得丝丝作响的水流带走仅剩的体温。它们睁着晶莹剔透的眼睛,一起眼巴巴地看着她,无声的嘴快速翕动着,仿佛带着无限的恳求。

她疑惑地站在原地,不知道陈思在做什么。直到又一阵翻江倒海的颠簸自脚底传来,将整个水底搅得一片昏暗,她才猛地省悟到什么,迎着混合着冰粒的水线,闯进了门户大开的岩洞之中。

一瞬间,除了寒冷,她几乎丧失了一切知觉,唯有集中念力,冲过结满冰晶的甬道。待她终于适应下来,放开护住头脸的衣袖时,她看见陈思躺在地上,而那颗硕大的定水珠,一如既往地伫立在他的身边。

此刻陈思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他紧紧地闭着眼睛躺在结满冰霜的石地上,一动不动就像死去一般。宓妃走到他的近前,发现他的脸上手上也结了一层薄霜,看上去就像僵硬的玉石雕像。

她忽然有些惶恐起来,如果陈思真的就这样死了,整个洛水岂不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想到这里,她蹲下身,往陈思的心口注入了一缕灵气。

他果然醒了过来,在看见她的时候仿佛露出了一丝笑颜,却又在刹那间消失在冰雪般的神情之后:“你来做什么?”

“我做什么不重要,”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初衷,方才隐约的担忧一扫而空,“你知道外面的百姓在做什么吗?他们在给你贡献牛羊玉帛,甚至给你娶了新媳妇!河伯大人,难道你就一直躲在这里,任由他们胡闹下去吗?”

“他们献祭,是因为这段时间洛水不安定。等到水情平静下去,他们就罢休了。”陈思仿佛对外界百姓的反应并没有什么兴趣,平淡地回答。

“洛水安定与否还不是你说了算?”她冷笑道,“等到水情平静的时候,你河伯大人已不知聚敛了多少财物,娶了多少娇娘了!”见他只是沉眉不语,仿佛被自己说中了机心,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定水珠,却感到自己手上的皮肤差点被冻得粘在定水珠上,“只要操纵了定水珠,就能操控整个洛水的水情,方才我在水底都能感到定水珠震动的威力,更何况岸上那些力量卑微的凡人呢。我说得对吗,河伯大人?”

“对。”他仿佛厌倦以极地转过脸去,半撑着身体的手臂不住地颤抖,“所以我现在很累,请你出去——毕竟,我才是洛水的主神。”

她冷哼了一声,不想再和他辩驳下去,转身想要上岸阻止凡人们愚蠢的祭祀活动。然而尚未等她走出岩洞,整个天地又是一阵猛烈的晃动,连石壁上凝结了上百年的冰晶冰柱也喀喇喀喇地断裂开来,零落地跌断在地上。她伸手扶住石壁,恚怒地转头望去——一条银龙正盘绕在球状的定水珠上,随着定水珠不断剧烈摇晃,连带得整条洛水都要翻转了个儿。银龙的爪子深深陷在定水珠里,冰霜就如同蘖生的藤蔓,迅速地沿着它的四肢扩散到躯体,连琉璃般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层雾气。

她目光一凛,飞一般地冲过去,伸手就想把银龙从定水珠上推下去,却在接触到它的一瞬间被针刺般的寒冷击开:“你在干什么?”

银龙死死地盘绕着定水珠,仿佛要将全身都嵌进那至寒一般,只是目光带着悲哀地望着她,直到地动山摇般的震动过去,它才松开爪子瘫倒在地上,渐渐化成匍匐的银发神人。

“我错怪你了。”她忽然明白他做的一切是为了稳住定水珠的平衡,进而平息洛水的风浪,否则洛水两岸早已沦为泽国,不由对方才的莽撞心怀歉意,“对不起。”

他没有回答,只是无声无息地伏在地上。这时候她才发现他早已昏了过去,至寒的定水珠将他的肌肤烙出了一片片紫黑的冻伤。

她小心地伸出手指压在那些紫黑色的冻伤上,发现他并没有反应,便放心地用灵力平复着伤痕。眼看那些可怖的痕迹渐渐淡去,忽然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震颤,宓妃下意识地跳起身,想要学着陈思的样子去稳住定水珠,却听到一声严厉的大喝:“别碰!”

“你能碰,我为什么不能?”因他苏醒而萌生的喜悦刹那间已经被她的愤怒淹没,这是被人轻视的愤怒。

“因为只有主神才配支配神器。”他抢上一步重新将定水珠揽入怀中,却没有力气再化作龙身,“这次无非是昆仑山弱水渊的山石崩塌,引起了洛水的同向震动,再过一会就没事了。”

“主神?你既然是这洛水的主神掌管一切,我这个所谓的洛水女神又算怎么回事?既然我没有用,又何不放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自己也不曾料到区区“主神”两个字引发了自己的思绪,只觉千般委屈万般不满直涌上来,定要面前这个冷淡轻蔑的人问个明白。

“你做不了主神。”他紧紧地撑持着怀中摇晃震动的定水珠,如同怀抱一头不肯安分下来的烈豹,憋得嘴唇都泛出了青紫。

“为什么?”她不甘地问。

他咬着牙没有回答,直到定水珠的震颤终于渐渐停止,洛水的波浪也渐渐消失,他才转过蒙上一层冰霜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不远处满腔怨愤的女子:“因为一旦做了主神,就再不能离开洛水,再不能踏上岸边的每一寸土地,再不能飞上高空,就只能像我一样,成日呆在这幽深昏暗的水底,与冰冷腥膻为伴,与淤泥水草为伍,连沐浴日光都成了奢侈!这些,你能忍受得了一年,两年,可你能忍受百年千年吗?”

看着她陡然煞白的脸,他蓦地放声大笑起来,捂紧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走吧走吧,回到你阳光明媚的草地上去吧。你方才可怜我,可是你又能奉献什么来拯救我呢?说到底,怜悯心对你而言只是一种装饰品罢了,不用觉得自己很伟大,很委屈,于这个世事,你所知道的毕竟太少了!”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她的心里升腾起被蔑视的怒火,压抑了良久才吐出冷淡的回应:“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来找你了,主神大人。”

说完,她就踩着满地破碎的冰凌走了出去。

才一走出洞门,红色的飞鱼群立刻顶着冰线般的水流向她围拢过来,仿佛焦急地想要询问岩洞内的情况。可宓妃只是咬着牙不发一言,蓦地脱下脚上的珠履,双足一点,便轻飘飘地浮上水面,再不回头,只留下惊惶的鱼儿围着那双弃置在沙地上的珠履打了几个圈,却吐不出满心的焦急和疑问。

洛水已经恢复了平静。曾经从河底泛上的沙尘渐渐沉落,水流又回到了原先银子般的清澈。聚集在洛神殿中的人群终止了他们的祈祷,蓦地爆发出欢天喜地的欢呼声,争先恐后地奔向他们曾经被淹没的土地。最后,崭新的洛神殿中只剩下那个新塑的洛神神像,孤独地伫立于未散的香烟中。

宓妃没有再回到她一贯隐居的山坡,因为她再也不想看见那个始终沉默着微笑的少年塑像。尽管她不得不承认陈思所说的话没有错,她向往阳光、清风、鲜花和鸟鸣,她无法忍受常年枯居河底的生活,可那种独揽一切权力甚至痛苦的傲慢态度仍然深深刺痛了她。他剥夺了她的自由,而且还剥夺了她作为一个神灵所能体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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