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我要去见她……”展季微弱地反抗着,终于让心神不宁的展雄放弃地收了手,怒气冲冲地呵斥道,“你疯了吗?你和姜莼几乎没有说过几次话,如今做出这副情深意重的样子给谁看?”
“给谁看?”展季浑身一震,这样熟悉的语气,让他立时眼神一凝,认出了面前护持住自己的人。拼足力气挣脱展雄的双手,展季一时只想离展雄越远越好,却力不从心地扑倒在草丛中,惨然笑道,“大王说是谁就是谁吧。”事到如今,他无力再解释,也不屑再解释了,就算他说姜莼是他孤寂的旅程上唯一的温暖和慰藉,是他即将溺死在绝望中时唯一的信赖和寄托,那个跋扈的强盗也是不会相信的。在那个强盗头子的逻辑中,“坐怀不乱”明显是沽名钓誉的戏码,而对无法接近的女子矢志不渝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展雄此刻已然后悔失言,却又拉不下脸皮来道歉。于是他用一贯强横的作风,小心地将无力挣扎的兄长抱起来,粗声粗气地道:“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
“那边……”展季勉力伸手指了一个方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展雄不敢再违逆他的话,只好高一脚低一脚地抱着展季走过去。绕过一个小山包,展雄蓦地看到一座新坟旁,跪坐着一个女子。
“是季子吗?”那个女子惊喜地转过身来,却乍见展季的模样,慌得几乎落下泪来,“季子怎么了,是你伤了他?”
“别多说了,赶紧去找些补血吊命的药来,否则就来不及了!”展雄终于见到可以帮手的人,焦急地大声道。
“我这里就有救命的药,你快用内力帮他化开!”那女子闻言,连忙从贴身之处取出一枚药丸来,想要塞进展季的嘴里。
“慢着!”展雄喝了一声,取过药丸用舌头舔了舔,确保无毒,方才喂给展季吃了。接着他继续运起真气,毫无保留地往展季冰冷的身体内送去。此时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流离失所的少年时代,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冷淡残酷,只要有哥哥在,他就能够吃上饱饭,穿上冬衣,感受到哥哥内心里浓浓的亲情。那个时候,哥哥就是他头顶的天空,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让他在惨淡的生活中还能保持一颗乐观豁达的心。那么现在,只要怀中一动不动的兄长不会离他而去,他什么都可以不再计较,什么都可以舍得和放弃。
那个女子一直焦急地盯着展季神色的变化,却又不敢出声打搅了展雄,只能心中默念道:“公主,只要他熬过这一关,我一定会遵照您的吩咐,好好伺候他一辈子。”
过了良久,展季毫无血色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活气,慢慢睁开了眼睛,而展雄,则疲惫地坐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
“季子,你来看公主,她一定会很高兴的。”那个女子轻轻走过去扶着展季,让他可以看清楚那座新坟的样子——虽然没能安葬在鲁国国君的陵寝中,好歹也占了个视野极佳的风水宝地,只不知道鲁僖公姬申在挑选这块墓地时,究竟是感念夫妻之情,还是慑于齐国的威势。
展季站不起身,只能伸手慢慢将墓碑的轮廓抚摸了一遍,对那个女子低低道:“谢谢你。”
“奴婢叫做姜絮,以前和季子说过两次话,不知季子还记不记得?”姜絮见展季神色有些茫然,暗暗叹了一口气,口中却依旧宽慰道,“方才季子服下的药丸,正是我家公主从齐国宫中带来的回灵丹,现下还有几粒,只要配合刚才那位壮士的内力加以化散,季子的伤病都会好起来的。”
听她提到“那位壮士”,展季这才想起来一般转头看了看展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心愿已了,大王若要报仇就请动手吧。”
“什么心愿已了,你接下去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展季恹恹的神色刺激了展雄,让他蓦地跳了起来,挥着拳头想要鼓舞哥哥的斗志,“你还要继续做鲁国的士师,难道你亲手制订的律法不想亲自去维护它吗?实话告诉你吧,有我展雄在,你就是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这句状如威胁的话对展季似乎引起了震动,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脸红脖子粗的展雄,语气最终化作一派萧索:“大王……还是不想放过我吗?”
“哥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展雄急得几乎要赌咒发誓,“另外,不要叫我‘大王’好不好?我知道你不喜欢,明天我就把那僭越的‘顾王’封号给去了。”说到这里,展雄见展季只是垂着眼睛不作理会,只好厚着脸皮又道:“哥哥,我以前都是错怪你了,其实你再恼我恨我,也终究不肯亲手害我。哥哥,不管你要不要,我都要继续用内力给你疗伤,最好疗到我内力都散尽了,你就再也舍不得打我了……”
“胡说,你要是内力都散尽了,可怎么继续当你的……咳咳,当你的强盗头子?”展季呵斥道。
“只要我替天行道,行侠仗义,周济百姓,就算没有武功一样号令天下啊。”展雄嘻嘻笑了笑,见展季的面皮不再像方才绷得那么紧,又涎着脸道,“我还没有向你邀功呢,我已经逼着姜昭退兵啦。这下子我成了鲁国的功臣,哥哥就不要再恼我了吧。”
“可是你杀的那些人,我还是无法原谅。”展季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展雄身上,让他霍然明白,不管他现在立了多大的功劳,过去的罪恶仍然无法抹去。
“哥哥,我想问你,律法对一个人的惩戒究竟是什么目的?是为了让他未来改过自新呢,还是仅仅为了惩罚他的过去?”展雄站起身,惨然笑道,“如果是前者,现在的展雄已经脱胎换骨,将来只会救更多的人来赎却以前的罪过;如果是后者,不用哥哥你开口,我自己就自行了断!”
“到现在,你还是那么能言善辩,我说不过你。”展季沉默了半晌,终于艰难地道,“尽管我不想承认,我确实自始至终都依靠着你的力量。别人说我是靠着你这个强盗弟弟才能做官,并没有错……”说到这里,他的嘴唇急剧地颤动起来,再也无法成语。
展雄看着展季痛苦不堪的模样,心里也莫名地难过起来,勉力笑道:“弟弟帮助哥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哥哥何必感到羞辱呢?其实在我看来,躬身去侍奉姬申那样的国君,才是真正的羞辱呢。”他停了停,嘻嘻笑道,“哥哥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万事都想求无愧于心,求不到就只能责备自己。其实想得太多反而缚手缚脚,什么事情都办不成啊。”
展季默默地将头靠在墓碑上,眼睫不住颤动,却不发一言。
见哥哥并不反驳,展雄又犯了老毛病,滔滔不绝地越说越高兴:“哥哥不用担心,骞叟那个老杂毛——哦不,是老、人、家唱的那首棠棣歌简直说的就是我们的故事,后面早都预言好啦。我记得那歌儿后面唱什么‘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还有妻子好兄弟好什么的,哥哥你可不能不相信……”
“这位壮士……”姜絮适时地打断了展雄的聒噪,“季子还很虚弱,让他多休息一下吧。”
啊!展雄连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再出声。
“公子显还在顾王城,此番劫波既平,你还是把他送回鲁宫去吧。” 展季养了一会精神,不放心地开口。
“等哥哥多将息两天,亲自送公子显回去吧,免得在姬申面前不好交待。”展雄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我以后会找机会去教他功夫。有我这个师父罩着,他就不用愁什么了,也算是我对得起姜夫人的救命之恩。”
展季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摩挲了一下身旁的墓碑,眼中渐渐湿润。
展雄一愣,知道哥哥又想起了姜莼,不敢再饶舌。可是他随即看到始终护持在展季身边,温婉柔和的姜絮,终于感觉到一颗心缓缓放下。于是他偷偷问姜絮:“你方才说以前和哥哥说过两次话,是什么时候?”
“那两次都是奉了公主之命。”姜絮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某个冬夜,虽然一切都是奉命行事,但那清冷的房间和温暖的怀抱,让她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一个人,决心陪伴那个人抵御日后的一切风风雨雨。只是这个秘密,她永远也不会出口。
《论语·微子》: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论语·卫灵公》: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
《史记·伯夷列传》: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雎,距当数千人很行天下,竟以寿终。
《吕氏春秋》:弟子问曰:“盗亦有道乎?”跖曰:“妄意室之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滋阳县志》:柳下惠之弟展雄,孟子所称盗跖者,在邑西三十里筑城自卫,能周济邻里,号曰顾王,名曰顾王城。
和圣盗跖,是耶非耶
明眼人可能从一开始就能看出来,这篇小说中的展季,实际上在历史上有一个更着名的称呼:“柳下惠”。
关于柳下惠,大多数人都知道他“坐怀不乱”的典故。古人固然把他看作君子的代表,儒家更是把他称为“和圣”,推崇备至。可是据我所知,现代人对柳下惠却有些不同的看法,甚至在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同是写手朋友的风舞就老实不客气地说:“柳下惠就是个伪君子。”
风舞筒子关于柳下惠是伪君子的断言,主要就是来自“坐怀不乱”这个故事。可是就算这个最出名的故事,在春秋战国时期记录柳下惠生平的典籍中从未出现过,最早的版本是出自元代。而那个时候,距离孟子称赞柳下惠是“和之圣”已过了一千多年。
关于柳下惠的质疑,还有另外一种。民国元老章太炎在《广论语骈枝》一书就提出论题,为什么柳下惠能够数度遭到贬黜而复起呢?答案就是:因为他是大土匪盗跖的哥哥。鲁国人怕盗跖,所以给他哥哥做官来对付盗跖,就像东晋时王导能做官,是因为有个叛乱犯哥哥王敦。如果没有盗跖,以柳下惠的性格就没有那么容易做到士师了。
实际上,说盗跖是柳下惠的弟弟,主要是来自于《庄子·盗跖》篇。这篇文章中描述了孔子不听柳下惠的劝告,执意要去感化盗跖,最终却被盗跖驳斥得狼狈而逃的故事。实际上,孔子固然和盗跖是同一时代的人,柳下惠却比他们要早出一百多年,庄子当初是为了讽刺儒家,才强行安排了这样一个血缘关系,并被很多人信以为真。就连清康熙版《滋阳县志》也说:“柳下惠之弟展雄,孟子所称盗跖者。”
虽然在查找本文资料时发现了这样那样原则性的问题,我还是沿用了盗跖和柳下惠互为兄弟的说法,毕竟小说家言并非历史真相。更何况,这篇小说的初衷就是对两兄弟一为圣贤一为强盗的故事感兴趣,如果按照考据否认了两人的兄弟关系,那么这篇小说也就失去了写作的趣味和意义。而那个让人颇觉可疑的“坐怀不乱”故事,也被我用另一种解释糅合在了本文中,毕竟,这个故事可以说是柳下惠的标签,弃之可惜。
对于柳下惠的性格塑造,大多是根据各种古籍中的记载。柳下惠最初的形象,并不是对女色有变态的拒绝,而仅仅在一个“直”字。在《论语》、《国语》和《荀子》等文章中可以看出,他一向是以“直道”闻名天下,以至于孟子称赞说:“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这个“介”字也是耿直的意思。因此我有意把展季耿直的个性强化成了他性格中最突出的元素,甚至让这种“直”衍变到了有些不合时宜不通世故的地步。同时在《棠棣之华》中,关于展季家境贫寒、斥责臧文仲祭祀海鸟、拒绝给齐国送赝品岑鼎、派遣弟弟劝退齐孝公等情节,都基本上按照历史记载加以演化。
或许有人会问,柳下惠本名展季,却为何叫做“柳下惠”呢?实际上“柳下”是他的住地,“惠”则是他的谥号,而这个“惠”字,据《列女传》记载,就是他的夫人姜氏所赠。这位姜夫人对丈夫知之甚深,在展季死后曾作诔词,概括了他的一生:“夫子之不竭兮!夫子之诚信,与人无害兮;屈柔从俗,不强察兮;蒙耻救民,德弥大兮;虽遇三黜,终不蔽兮;庶几遐年,今遂逝兮;嗟乎哀哉,魂神泄兮;夫子之谥,宜为惠兮!”所以那个记载柳下惠“坐怀不乱”故事的元朝人称他姓柳名下惠,实在是非常荒谬的。
至于盗跖,在当时确实是个横行天下的人物。《荀子》说他“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不息。”吕伯璘撰写的《鲁青简史》则说,“此盗非杀人越货之辈,志在抑富济贫,乃侠义之盗也。”基本上是持的肯定态度。但是《史记》中又说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雎”,则完全是一副杀人妖魔的形象了。对于这么一个性格复杂的角色,《庄子·盗跖》篇中描写最为生动。所以凡是对本文中对盗跖所用的诸如高大、英俊、聪明、雄辩、暴躁、凶残等等形容词有意见的,都统统不要找我理论,直接去批判庄子同学的YY吧。
是为记。